春之雨

　　周日，还是一个大晴天，很适合喜气洋洋的订婚宴。

　　简夕驱车回老家，带上了一堆之前准备过年带回去的，给家里几个长辈的礼物和保养品。

　　一路的风景在车窗外疾驰而过。从城里出发，走高架出城。

　　出了城，下了高架，一路畅通，不到半小时她就到家。

　　简夕的老家在南城近郊的一个旅游古镇上，但她家没有做任何跟古镇旅游有关的生意。简山年轻时教书，后来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校长。他的三个儿子也都是读书走出古镇的，各有各的发展。

　　简家在当地也不是大富大贵，不过条件算很好的。简老爷子的儿孙很争气，一家人品性教养都远近出名的好，尤其是简家一大家子内部的和睦与互爱，在镇子里很受称赞。

　　古镇占地不小，从镇口写着大字的牌匾处进来，一路往北再开三分钟这样，向西拐个弯，就到了简家老宅。

　　老宅很大，前后院两排，坐北朝南，采光极好。

　　两个院子都收拾得很典雅，栽种的花草树木也被简老爷子照顾得精神抖擞，即使是冬天，入目也有一些常青常绿的。

　　简夕开了后备箱拿东西出来。二伯母最先出来迎她，二伯扶着一高兴还是容易颤颤巍巍的简老爷子也在后面慢慢走过来了。

　　老爷子步伐还算稳健，二伯是想拦也拦不住，看他有点激动，于是一块儿跟着。

　　后面还有简国安和简国栋夫妇，简夕一一喊过，几个长辈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她回家买东西，却都是很开心的，又夸夕夕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比起刚毕业那两年，看起来气色更好了。

　　颜芮之嘴上跟着谦虚哪有哪有，心里其实早就乐开了花。

　　那是她生的女儿啊，从小就是简家的小宝贝。

　　东西放下，都进了客厅。

　　她们几个妯娌还在说着订婚和日后结婚的事宜。男人们无事惯会给自己找闲，也不多话，喝喝茶，讲讲实事。

　　简夕呢，偎在爷爷身边，抱着他一只手臂，甜腻腻说想爷爷了。

　　明明是快要三十的人，撒个娇还能回到她三岁时古灵精怪的那番模样儿。

　　能怎么办呢，简老爷子向来吃她这一套。抬起一只手看似重重地点了一下她的额角，“就你嘴甜，想爷爷，想爷爷怎么也不见你回来看爷爷？”

　　“哎呀，这不是工作忙吗。这样，过年我不出去玩，放假在家多多陪您。”她仰头道。

　　“哼，当我稀罕你。你年轻人要出去玩就去，陪我老头子在家不把你憋坏了？”老爷子嘴硬，心里可是很受用。

　　简夕又蹭蹭爷爷的手臂，“爷爷可不老，爷爷最帅。我就不出去，就在家陪您。”她在老爷子身边不自觉就改变了说话方式，不是在外面的那样，也不是在简国安和颜芮之身边的那样。这样的语气是她最不设防最依赖时的状态才有的，带着明晃晃的撒娇与坦然，别人也许不理解，但简家的人是真习以为常，谁都不奇怪她身上有这种反差。

　　这边话音刚刚落下，那边简朗就带着他媳妇和简瑞麟进来了。

　　简瑞麟，一个刚上幼儿园小班的小同学，简老爷子第一个重孙，就是那个闹腾起来让简家人人头疼的大魔王。

　　他一张嘴嘚吧嘚吧不停止，翻箱倒柜追鸡摸狗，正是人憎狗厌的年纪，甚至有好几次简夕在电话里听说简朗已经被他搞崩溃了。

　　简瑞麟一路哒哒哒欢快地跑过来，先从太爷爷起叫了人，最后黏在简夕身边喊姑姑，叨叨叨说着好久没看到她心里很想姑姑。

　　关键是，说着说着还用肉肉的小白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一家人被他逗得乐得不得了。

　　简朗的脸已经青了，觉得自己真白养了个崽子，自己的媳妇倒是跟着众人一起傻了，笑得前仰后合。

　　简夕的心呐，因为简瑞麟的一句话，立马软得不成样儿了。

　　只不断抱着他的头左亲亲右亲亲，“麟儿小宝贝，姑姑也想你了啊，你怎么那么会说话呀，嗯？”

　　小孩子的绒发柔柔的，额角嫩嫩的，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她这边搂着小侄儿又是一通亲和一顿揉，那边简朗觉得自己已经没眼看了。他这个妹妹，全家唯一的女孩儿，因为简国安夫妻年轻时的各种吵闹，除了在爷爷和大哥还有自己面前，多数的时候她都是沉默克制的，少有如此软化又情感外露的样子。

　　不过简瑞麟虽然闹腾，但确实是全家的开心果，不上房揭瓦的时候，还有点暖心。他的情感外放又真诚，那么直白，那么机灵，怎能不叫人又爱又恨，简直就是一个小活宝。

　　简夕抱着简瑞麟坐在自己腿上，开起了简朗的玩笑，“二哥，你儿子那么会说话，将来一定很讨女孩儿喜欢，这点比你强，哈哈哈。”

　　她促狭地看着简朗，又和二嫂对视了一下，二嫂当然知道简夕在揶揄她二哥，也跟着应和道：“夕夕说得对，麟儿可比你会说话。”

　　“你看，二嫂也这么说哦……”

　　简朗：“……”人在客厅坐，锅从天上来。

　　简夕回来得早，聊了一会儿，简明也进门了。

　　简明老婆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他扶着她走进门来的。

　　简明从小就靠谱，相比于简朗和简阳，他长得很显严肃。简家人都是好看的，只是简明自小就习惯板着脸，很有老大的威严。

　　简夕起身喊了大哥大嫂，简瑞麟也喊了人，一家人闲话家常开开玩笑。

　　差不多到时候了，简阳也把对象带过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女方的父母和个别亲戚。

　　订婚宴在男方家办的，酒席是简国梁订的，在镇上一家熟识的口碑很好的酒店。考虑到简老爷子还有一家人都在一起相聚，还是选择在老家办更有意义，而且都会开车，离城里也不是很远，还是方便的。

　　一行人出发去饭店，礼貌周到、气氛和谐地吃了一顿饭。

　　长辈们有他们的交待与祝福。温温柔柔的三嫂一直都带着笑意，简阳寸步不离，敬酒说话都恭恭敬敬按规矩来。

　　看得简夕有点眼眶发热。

　　轮到她这里，简阳还是要调侃她的，“怎么，看你三嫂红包拿得多眼红啊？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你也有数不过来的红包。”

　　一桌人都看着简夕笑了。

　　简夕是很开心的，白皙的面庞因为喝了酒的原因带了些红晕。她大大方方接受简阳的调侃，“三哥三嫂，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说完很痛快地喝了酒，搞得简阳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简阳只比简夕大一岁，小时候他又一直和她对着干，从来不知道像两个哥哥一样让她护她。她一直都没有叫过他一声三哥，从来都直呼其名。

　　这是第一次，她喊三哥。

　　简阳有点动容，简明和简朗清楚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也不免如此。

　　他们的夕夕，是个冷性子，但不是冷情之人。

　　她长大了呀。

　　除了一直以来的清醒和尖锐，这几年，尤其在麟儿和家人身上，她身上还多了能看得见的温柔。

　　***

　　宴席结束，人群散尽，下午一家人又回老宅坐了一会儿。

　　简阳送老丈人一家回去了，简明和简朗也很快就要走。

　　简夕在家多陪了爷爷一会儿，和一大家子几个长辈吃了晚饭才开车回南城。

　　爷爷一直送她到门口，叮嘱着工作不要太累，没事多回来。

　　哪一趟分别时的话语不是这样？简夕都明白，但每一次都还是有那样空落落的感觉。

　　也许是一个人太久了吧，对一切自己一个人面对一路风景的怅惘与孤单，她总是能提前感知。

　　大伯和父亲他们会过两天再走，颜芮之饭后已经给她新发了一个号码，让她回去务必和人家加微信见面。临走前她又叮嘱简夕，好好吃饭，还把一些装好的干货和包好的饺子馄饨又塞了一些，让她到家就放进冰箱。

　　简夕就这么带着沉甸甸的爱和食物还有期待回到了她的出租屋。

　　放好东西，卸妆洗漱，然后加上微信。

　　第二天早上对方同意了，约好下班后去市中心那边的一个广场见面，到时候一起吃顿饭。

　　一切都是相亲的固定流程。

　　简夕下班就赶过去，如果真算起来，她还真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相亲对象了。从第一次相亲紧张得局促不安，到现在已经完全无所谓，只当吃个饭一样从容，简夕的心理历程很复杂。高峰、低谷，主动、被动，矛盾、纠结，每一个阶段、每一种想法，她都有过。

　　到今天，她依然偶尔需要在心内找寻平静与真正的自己。

　　无论是她的两个朋友，灿灿和菁儿，还是她的三个哥哥们，都在告诉她要好好去争取幸福，好好去生活。

　　平淡的日子里，依然有我们触手可得的幸福。

　　她喜欢陈燃好些年，到最后分不清是喜欢还是执着于当时的感觉和念头，毕竟她遗传了颜女士的固执；可一转身，放弃这个人和这份喜欢好像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她一直想得太难，而也许她的喜欢其实早就不剩多少，从看穿他本性的那天起他们就不再可能了。

　　那这些年来，她忘不掉的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是他的脸和身上的少年感吧，兜兜转转，简夕自我看透的结果就是这样。很肤浅，但真实，最后让她放下的一瞬，也就是在她脑海里浮现他身形时，她明确知道自己不再为他那样心动。更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心疼。

　　无爱无恨，没有了自我感动与念念不忘，简夕只觉内心平静无波，一身轻松。应该是除了颜芮之的固执，她骨子里还得了一份来自简国安性子里的粗神经。

　　准点到了约好的广场，她稍稍等了一会儿。简夕知道自己的性格和交友圈，完全靠自己应该是找不到对象的。于是当她定下目标——下个冬天不要再一个人过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努力调整心态了。

　　相亲的时候只要有机会，以后都会积极面对。

　　但抱着积极进取心态的简夕，开局便失利了。

　　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完全做不到哇。

　　承认吧，简夕，就是个颜狗。

　　***

　　颜芮之口中，介绍人说对方比她大三岁，32，是个医生，个头不矮，家庭条件也很好。

　　简夕站在风里一看，个头不矮，也就比她这个小个子高了一点点；年龄大三岁也还好，但总不至于看起来像四十多岁吧。风一吹，他本就不多的发量还能看出不断后移的趋势……

　　“你好，是蒋先生吗？”简夕还是上前一步询问，毕竟该说的话要说。

　　出来见人，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大大方方地把该做的做好。

　　“对。你是，简小姐？”对方显然有点惊喜，也许是简夕看起来还太年轻。

　　“是。”她带着得体的微笑，礼貌点头。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让你久等了。咱们先去里面吧，外边儿冷。”

　　简夕不再多说，进来后也只是跟着他走，最后魂不守舍吃完了饭，想着回去就措辞好去微信上说清楚。

　　唉，向来如此，这些年，反复调整过的心态让她明白，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事先打定主意要积极面对的，却还是对着人看一眼，就知道结果了。

　　和以往的多少次一样，到头来，还是一眼就知道不行了。

　　怎么就那么难呢……那么难……

　　她觉得自己就要完了。活到今天，在爱情这条线上，既无缘，又无能。

　　虽然经过那么多次的相亲，她各式各样的也都见差不多了，也知道来相亲的一般都不会是外形特别优越的，因为人家也用不着相亲，但每一次，她还是都无法按下自己心底那些别别扭扭的想法。

　　她总觉得，虽然他们在年龄的数字差别上不太大，但走在一起真像是叔叔带着侄女出来……也碰到过更奇葩的，当即就带着她要买金买银，还碰到过面都没见聊着聊着就消失了的。最恶心的是有次见的一个男生非常注重女生好不好生养，简直就像打量牲口一样打量她……那几天，回想起那种眼神，她甚至会觉得自己都恶心……

　　总而言之，相亲市场是个信息极其不对称的市场。媒人会夸大有点，弱化缺点，乃至绝口不提。更有的时候是他们自己其实也没有把两方信息了解透彻，纯粹是看年龄合适就介绍。

　　这些年里，有好几次相亲简夕也知道，自己是被介绍人送过去作人情了。

　　但只要她不同意，最终倒也不会怎么样。

　　顶多就是被人家暗讽几句，这人真挑剔吧。

　　她已经习惯了。

　　简夕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左想右想，与其再这么被动地等待，不如自己主动去寻找。

　　她冒出个念头来。

　　她身边的同学其实都还挺不错的，至少从当年的情况来看，能进他们那所学校的，不会很差，外形嘛，见了人再说。

　　但她没有几个人的微信，就先去找了钟宇。

　　躺在沙发上给钟宇发消息，开门见山，【钟局长，给我介绍对象。】

　　钟宇和她小学就认识，只是到了高中才常在一起玩。

　　钟宇知道她当年心里有过谁，那时候他和陈燃还是好哥儿们，不过和简夕也是好朋友。后来陈燃上大学离开南城，钟宇和陈燃的关系渐远，加上了解到了陈燃的一些事情，他们几乎就没怎么联络了。倒是和简夕却没事能聊聊，没事侃大山，一直到了今天。

　　两人对话风格就是这样，直接了当，互不见外。

　　钟宇现在在南城北崮区这边做公务员，还只是个基层小科员，但简夕总说他这人大智若愚，心底呢还是能干实事的。从他上岸那天起，她就喊他钟局长，不时敲打他，要好好为民服务。

　　钟宇看到消息的时候正和李怀驿在吃饭，两人有一阵没见，还都上了一天班，吃得正香。

　　看到简夕发过来的微信内容，钟宇差点没把嘴里那口菜给喷出来，随即大笑出声。

　　对面，李怀驿像看白痴一样睨他一眼，“我说，好好吃饭，别喷。”

　　“哎，不是，你还记不记得简夕？”钟宇说完没等他答案就又想笑，“她竟然主动让我给她介绍对象！嘿，这丫头终于是开窍了啊，看来这回是真要好好找了。有进步。”

　　听到这个名字，李怀驿不自觉顿了一下，很短暂。

　　简夕啊。

　　得益于几次不尴不尬的偶遇，他还是记得她的。

　　那个个头不高，眼睛大大，神情总是带着一股认真和执拗的女孩儿。

　　像个狡黠的小狐狸，又像个骄傲的小孔雀。

　　“记不太清。”李怀驿说完，就当是回了钟宇的问题，好像也是回应了自己，复又埋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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