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屿之舟

　　麦羽整晚都睡得很浅，早上醒来觉得这个世界都不太真实，硬撑着沉沉的脑袋去上班。
　　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听到好像有声音在低低地吼她：“麦羽。”

　　麦羽头巨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依然转头试图找到声源。
　　顺着声音回头，保安室里坐着一个和昨晚一样不真实的身影......嗯？杨屿？？？
　　他和保安大叔肩并肩出现在正方形的窗格里，画面带着某种现实主义抽象艺术般的滑稽和和谐。

　　什么情况？麦羽觉得自己大概还没醒，站在原地眯起眼睛想等闹钟把她唤醒。
　　耳边继续传来杨屿的声音代替了铃声打破她的梦境，“那我先走了，谢谢叔叔！”
　　小狼狗笑得超甜，跟保安大叔打了招呼，走出狭窄的岗亭小屋。

　　谢谢叔叔，多么亲切多么可爱。
　　杨屿你真行，真能充分利用自己的年龄优势。

　　“杨屿？？？你怎么在这儿？”
　　“你为什么删我好友，电话也拉黑。”
　　“你在这里待了一晚上？没去住你那个27楼拐角处的大套间？”
　　“我问了保安大哥，小区就这一个正门，离地铁站最近，然后我给他看了你的照片，说经常见你从这个门进出，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等一下，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的？”麦羽明明是让他加的自己工作号，别说照片了，除了公司偶尔要求转发的讯息，什么动态都没有一个。

　　“这不重要，你为什么删我。”
　　倒是挺会找重点的。

　　麦羽看了眼时间，上班估计是上不了了，要被这个小兔崽子耗在这儿了。
　　她给许俊安发了条消息，让他帮忙请一天病假，她的确头疼得厉害。
　　麦羽往周围看了看，“你跟我走。”

　　这小孩儿还挺难对付。
　　麦羽按着太阳穴，想着找一个安静的咖啡厅跟他聊聊吧。但是大早上的还不到8点，哪里都没开门，只有街边的早餐店倒是热闹。
　　麦羽停下来，问他，“吃小笼包行不行。”
　　“行。两笼，再加碗紫菜蛋花汤。”
　　“？？？”
　　这是哪里来的吃两笼小笼包还要紫菜蛋花汤的富二代？？

　　麦羽看着他一口一个包子，吃得特别香的样子。就像是老母亲看着自己年轻气盛的儿子，露出了安详的表情。同时脑海里不断蹦出“监护人”“收养”“诱骗青少年”等等词。

　　“别像个傻子一样，麦羽。”
　　“有没有礼貌？要叫姐姐。”
　　“那么想我叫你姐姐？”
　　麦羽把手叉在胸前，上半身往他那边倾了一点儿直视他，“我不本来就是你姐姐吗？”
　　“我看你做事一点都不像姐姐。你凭什么想删我就删我？嗯？麦羽，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我没脾气的是吧。差几岁怎么了？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过我说的话。”

　　在雾气升腾的喧闹小店里，麦羽好像被什么迷了眼。她听得到自己的心动，也看到他眼里只有自己的样子.就像她当时眼里只有谢穆洲，让她觉得后怕。

　　但是所幸现在她已经是个成熟又现实的大人了。

　　麦羽把手肘靠到桌沿，身子微微前倾地看着他的眼睛，小声地、认真地说:“年纪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将来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你都还没有开始这趟旅程，我不能这么自私地把你栓在我这里。”
　　杨屿停下手上的汤匙，低头看着这碗冒着热气的紫菜蛋花汤。周围依然喧闹，但是她的声音清晰地穿入他的耳膜。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是你才20岁，以后真的很长很长。我没有信心，在未来的五年、十年、二十年后，在你也逐渐看过这个世界之后，你会不会觉得是我耽误了你。”
　　“麦羽......”
　　她打断他，不让他说话，“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看过这个世界了，所以我们不公平。我不能在不公平的时候，听从我的私心，误导你。你会怪我的，我也会怪我自己的。”
　　永平已是盛夏，小店外的光线刺眼，小店里没有空调，每张小桌旁的墙上都挂着一盏风扇裹着油腻，来回转头。
　　像是合上了法庭最后一纸张宣判书，麦羽才终于停下来，慢慢地低下头收回了手。跟桌子隔开了一段距离坐直，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掌心。明显风扇的力度抵不住一早热闹生意聚集起来的人流，她的掌心里已经涔出薄汗。

　　对面桀骜不驯的少年样子慢慢地模糊，杨屿没再说话，默默地放下汤匙换成筷子，继续一口一个地吃完了剩下的小笼包。
　　吃完饭，他把麦羽送回小区，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像是没有听到她刚刚那一大段陈词，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麦羽不知道这段短暂的陪伴是不是给他增加了困扰，又或者是青春里的一切都可以原谅。她垫起脚尖，揉了揉他的脑袋，软乎乎的真跟小狗一样：“好了，你早点回家吧，暑假作业可以问我哦，姐姐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的......”
　　“我知道。”

　　他知道她读书的时候成绩好，因为他早就认识她了。

　　杨屿朝她挤出一丝笑。
　　这一瞬间，麦羽看着他，恍惚看到的一张不一样的脸，大概可能是五年或者更远以后的他。

　　杨屿终于回到酒店那间空了一夜的房间。
　　纵使熬了一夜，现在依然不是很睡得着。

　　他站在落地窗边，望着窗外永平高楼鳞次栉比的市中心。
　　想到那时候才刚上小学的他，第一次看到麦羽的画面。

　　杨屿家境优渥，父亲杨毅华是某电子零件的全国垄断制造商。加上国家近年来的利好政策，集团扩张节奏很快。
　　杨老年轻的时候都去忙事业去了，快40才有了杨屿。着急让杨屿接手，是因为他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所幸杨屿也年少有为，再加上从小受到的良好培养，目前来看还算顺利。

　　杨母是有名的的艺术世家吴家大小姐，吴铃。那股子端庄的脱俗气质，任谁看了都赞叹，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在业内赫赫有名。嫁给杨毅华后退出舞台，在南川市开办了培训机构铃兰舞校。学校每年艺考都是名列前茅，大部分孩子都进了全国顶级的舞蹈学校，出来的孩子个顶个的拔尖儿。可惜了吴铃自己生的是个小少爷，对跳舞也没兴趣。

　　麦羽就是那几年铃兰舞校最优秀的尖子生之一，是吴铃心尖儿上的好苗子。
　　麦羽从三岁就开始学跳舞，她身材比例条件好，又长了张精致的脸，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
　　加上练功也很努力，压筋耗腿憋得脸红红的，也从来不喊苦不喊疼。

　　一次市里的文艺汇演吴铃一眼就相中了麦羽，觉得必须得她亲自好好培养。
　　和麦羽妈妈磨了半天才把小姑娘从别的机构挖过来。

　　自从麦羽来了之后，每次吴铃都选她做领舞，偏爱不溢言表。

　　------

　　从小学开始，一直带杨屿的阿姨每天都会接送他放学。
　　每周五阿姨会回家休息一天，周六晚上再回来。
　　所以每周五放学之后，杨屿就被送到舞校，等着吴铃下课后一起回家。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麦羽。
　　夏天的夜晚来的晚一些，外面飘着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傍晚吹散了一些热气。
　　他从吴铃办公室偷偷溜出来，四处逛，顺着传来的伴奏声找到最大的那间教室，扒在舞室门缝往里看，一眼就看到正中间的麦羽。
　　女孩儿们舞姿整齐，伸展着修长的手臂，麦羽在其中格外显眼像一只发着光的天鹅。

　　脖颈微仰，衬着细白皮肤里淡蓝色的脉络。
　　腰肢纤细挺拔，束起浓密蓬松的头发，规整地盘在头顶。
　　睫毛密密的，盖着好像铺着碎钻的双眼。

　　小男孩简直看呆了，鼻子抵住门把手，小心地呼吸。
　　女孩们随着节奏一拍一拍的，像是踩着雪地，而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

　　从那之后，每个周五他都有机会看到她。
　　她的照片贴在舞校门口的张贴栏里，下面印着“麦羽”。
　　这也是他除了自己名字以外，学着写的第一个其他人的名字。

　　可能是从小受到母亲家族这边艺术熏陶的缘故，他比常人更能欣赏舞蹈和音乐里传递出的动人的美感，那时候只觉得她太美了。
　　远远地安静地注视着她，就可以任时间无声流淌。小男孩不会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出现在全是女生的教室。但他和她一起成长，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麦羽也不出所料地出落得越发动人，某一天小杨屿发现他好像已经跟麦羽差不多高了。

　　但是有一阵子，他没看到过她了。
　　可能是去集训了？他无意间听到他妈妈说麦羽这一届艺考近了，她应该在抓紧准备，毕竟是那么有天赋又有实力的女孩子。
　　但是后来，她一直没再来。

　　直到一个普通的周五晚上，窗外依旧飘着别家的饭菜香味，天气却逐渐凉下来。
　　他和妈妈又走在熟悉的回家的路上，旁边跟着另一个老师。
　　“麦羽这孩子多可惜啊，条件这么好，老天爷追着赏饭吃。要不是这次车祸，明年南川市舞蹈专业第一肯定是她。”
　　吴铃的声音依旧优雅，只是这次带着忧郁的叹气：“我亲自带她，也带了五年。就是同一个动作麦羽的舞感和柔韧度也能拉别人一大截，就这最后关头，真的可惜。”
　　“是啊，不过所幸孩子人没啥大事儿，但是这辈子，估计都跟舞台没缘分了。”

　　杨屿没有出声，身体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
　　小小年纪的他还无法很好地理解。
　　他回想着她在舞房里优雅娴熟的舞姿。

　　车祸？她人还好吗？现在在哪里？她哭了吗？
　　他心里的那个天使，被灼伤羽毛陨落下来。
　　从一个站上舞台就是焦点的天生舞者，突然变成了只能在观众席上仰望。

　　麦羽在高二那年出了一场车祸。
　　当时她刚把麦翼送到补习班，独自打车准备去找朋友玩。
　　公交车在十字路口径直撞上来，后来据说是司机心脏问题导致的短暂晕厥，所幸最后经历过双膝和韧带修复手术之后，麦羽在慢慢康复。但是跳舞，将永远成为过去。

　　从小学跳舞的孩子，好像有着比常人更强的耐受力。
　　可能是从小拉筋一直伴随着的疼痛，让她们对痛觉的感知更钝一些。
　　能承受更多，也能承受更长时间。

　　麦羽从车祸一直到下手术台，都没有哭。
　　直到麦妈妈站在病床前告诉她，“小羽啊，舞蹈班以后我们就不去上了。”
　　麦羽愣了愣，仔细地思考了这句话的意思。
　　然后，像是在补齐之前十几年的疼痛一样，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下来。

　　她为此受了那么多同龄人没有经历过的苦，风雨无阻数十年如一日的训练，她明明是最有希望站在舞台中央的人。这场飞来横祸，让她失去了这一切。
　　她曾经靠着每一分疼痛，积攒起来的所有自信，像她的眼泪一样，一点一点地流出了她的身体。
　　曾经那个发着光的、仿佛命如天选的少女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从此她重新变回一个没有优势、没有名字、没有记录、如同一张白纸的人。

　　周围一切都没变，大家也都假装着她没变、已经很快适应了的样子。
　　她像是一个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新生儿，却要带着这些疼痛的过往，继续如往常一样生活下去。

　　可是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属于她的一切都变了。
　　这种恐惧，一直笼罩着她，从未消散。

　　------

　　杨屿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望着天花板，想到不久前在南川大学和麦羽的重逢，不自觉偏头笑了起来。
　　可能他自始至终喜欢的类型，就一直是麦羽这种吧。

　　他拿到她号码之后转身离开，站到校门口的背光处。让李一麟他们先走，他想等等她。
　　觉得她实在是很美，和别人很不一样，举起手机偷偷地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低头看到手机上那两个字赫然写着“麦羽”的时候，心跳都漏了一拍，整个人呆在原地。
　　麦羽？重名或者是别的随便想的昵称吗？
　　他将各种假设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推翻又重建，不断回想她的眉眼。

　　以至于加上她好友的第一时间，需要再问一次来确定。得到肯定的答案，杨屿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郑重其事地再次跟她打招呼，终于发出去那句：“你好，麦羽。”
　　那颗一直埋在内心深处中央的原石瞬间炸开，电影胶带顺势回卷起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他以为一切都变了，没想到是平行地在往前走着。
　　她是麦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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