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榴

　　冯陌亭一直打算去扬州进货的，前些日子早出晚归想是在作准备,昨儿听说已经雇了船。外间的事一向是他拿主意, 灵兰不太清楚,也从不多问。想起前儿看娘家那边来的书信，说是母亲身子不大好，灵兰便嘱咐娴娴备了些香油烛火，去庙里为她祈福。好人家的女儿，轻易是不出门的。所以，在嫁入冯家前，灵兰极少出门。入了冯门后，出门的机会自然就更少了。倒不是冯陌亭约束着她，只是冯府所占那块风水绝佳旺子旺孙的宝地，位居城南近郊，出一次门实在不易。所以，她并不太清楚附近香火最旺的庙在哪里，只是叫了两个老实稳重的下人驾车送她。
　　刚出门时天气是阴沉沉的，略走了一会儿，头顶上的阴云不见了，阳光也暖暖洒了下来。
　　“今天倒是出门的好日子，想是老天爷也被小姐的孝心感动，是个好兆头呢！”娴娴挽着篮子，一手扶着灵兰走下马车。
　　马车停在山脚下，蜿蜒的石阶小道隐约消失在前头繁茂的绿荫当中。
　　“你们去那边树下喝点茶候着吧。”不远处的大槐树下有一个茶棚，娴娴从荷包里掏出些铜板递给车夫，转过身拎着裙子加紧几步赶上已经走到前头的灵兰。
　　也许是最近一直下雨的关系，灵兰觉得山上的空气格外清新，空气里不知名的花香袅袅在鼻端萦绕，让她原本有些郁郁寡欢的心情不知不觉也飞扬起来。
　　车夫说这里有个小庵，许愿是极灵的，就在山坡上，附近的百姓尝了甜头，这名声渐渐就传开了。
　　山路两旁长着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树，枝条摇曳，交错纠缠，绿叶混成一片，浓密异常。正午的太阳从枝叶的缝隙间，细细地洒落一些斑斑驳驳、时隐时现的温暖金光。灵兰不紧不慢地走着，向来聒噪的娴娴也反常地闭上了嘴，一言不发紧跟着她的步子。
　　四周非常静，鸦雀无声。这条小路仿佛被下了咒的软缎带，穿过沉寂的树丛，通往林子深处某个不可知的位置。
　　“会不会走错了?”娴娴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小道老是不见尽头，她开始受不住了。
　　灵兰没作声,也许闷了太久,她倒希望这路越长越好。也许转过这个弯，或者再往前一点，绕个圈，就能看到尽头了吧。她默默地想。
　　幽暗的小径前面有一小片模糊的天空，阴冷的树林开始变得稀疏。又走了一会儿，小径前突然出现一堵血红色的墙。
　　灵兰和娴娴吓得顿住脚步，定下神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堵普通的围墙。墙头爬满了凌霄花，成团成簇的花朵，将藤蔓和叶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片异常绚烂的血红色。因为一路过来看到的全是深深浅浅的绿，这过分的浓艳的颜色突然出现在眼前，自然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是这里了吗？”灵兰低声自语，沿着墙缓缓向前走。
　　在被凌霄花淹没的围墙尽头，灵兰看到一扇虚掩着的木门，门上的漆早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颜色。门上残破的匾额上隐约有字，灵兰扬起一只手遮蔽阳光，眯起眼才看清那暗碧色的三个小篆——忍草庵。
　　灵兰踌躇了一下,举手轻轻在门上叩了几下。里面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出来。灵兰试着用力去推那扇门，吱呀一声，门摇摇晃晃地开了。
　　“小姐，不如回去吧。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娴娴跟在她后面，胆怯地扯扯她的袖子。
　　“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烧两柱香就好。”灵兰微笑着接过她篮子里的香烛，一步步穿过天井，走进那阴阴的庵堂里。
　　逼仄的堂里供着一尊观音像，虽然残旧不堪，却依然保持着那种雍容的姿态，悲悯地俯瞰着众生。供桌上积着一层薄灰，看起来这里的香火并不旺。灵兰从袖子掏出一方丝巾，将供桌拭得干干净净，再取出香烛果品恭恭敬敬地摆好。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我娘早日痊愈，阖家安康。”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次，佝身拜下去。
　　想起冯陌亭这次出远门，灵兰忍不住拿起案上的签筒，一声不吭地摇起来。
　　咣当，一枝竹签跌落到蒲团前。黯黯的黄竹签上，秀气的小楷写着两句诗：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灵兰把竹签拿到手里，看着那两句诗，惊疑不定。从字面上看，这分明就是一支……下下签！
　　“女施主，我看你眉间带煞气，印堂发黑，似乎不是好兆头呢。”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唤回灵兰神游太虚的意识。
　　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怎么一点声响也没听见？灵兰退后一步，心里暗暗戒备。
　　那是个非常俊秀的年轻男子。冯陌亭已是城内公认的佳公子，眼前这个人却比他更多了两分出尘的空灵之气。
　　“我看，只怕是贵府上风水有问题吧！”白衣公子掐指算了算，沉吟片刻道。
　　“只怕你搞错了。”虽然知道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极为不妥，但对面眼前这个人，灵兰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贵府上是否阴雨绵绵，连月不开？”
　　“这是梅雨季，阴雨绵绵也不独我一家吧。”灵兰微笑，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是吗？你一直足不出户，怎知不独你一家如此？”白衣男子意味深长地抿嘴笑道，眼中有异光一闪即逝。
　　“这……”灵兰一时语窒，“不知是哪里出了纰露？”这宅子不是风水极旺吗？怎么会有问题？
　　“我看你的面像，阴气太盛，倒像是宅子里有极强的怨气叫你沾染上了！”白衣男子悠悠说道。
　　“怨气？”灵兰茫然地看着他，无论自己还是陌亭，待下人一向不薄的，从不苛责打骂，哪里会有那么强的怨气？况且，看他的模样，倒像说那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灵兰蓦地明白他极含蓄的说法，只觉得一股凉意嗖嗖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怎么会……”她喃喃地说，脸色变得惨白。
　　“这连月的阴雨，也是怨灵所聚，如果不早日排解，只怕……”白衣男子摇摇头，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怎么解？”灵兰挺直背，收敛起方才惊惶的样子，一瞬间她又恢复成冯宅里那个处变不惊的当家主母。
　　“你把这道符挂在窗前的树上，再焚香颂经三日，或许可解。”白衣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画得稀奇古怪的符递给她。
　　“窗前的树？”那可不就是陌亭最喜欢的玉石榴？灵兰接过符，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宅子四周，唯一种在窗前的便是那棵树。
　　“那个……”她抬起头，正想问清楚，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狭小的庵堂里，只有她一人站在佛像前。
　　“娴娴！娴娴！”她一叠声急呼。
　　“什么事小姐？”娴娴正在外面不安地四顾，闻声连忙跑了进来。
　　“有没有看到一位白衣公子？刚才从庵堂出去的。”
　　“小姐，哪有什么白衣公子啊！我们八成是找错了庙门，这个小庵根本没什么香火，我在外面站了这许久，不见一个香客！”娴娴诧异地看着她，又好奇地打量四周。“这样小的庵，这样多灰尘，哪像是有人祭拜的样子！”
　　灵兰打了个寒颤，“我们回去吧。”她平静地对娴娴说，流云长袖下，用力握紧拳头中，那张符微微硌痛了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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