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学校的期末考很快就降临了，因为我平时常做文案的缘故，孩子们对我的教学方式早就习以为常了。我爱他们，他们就像纯粹的溪流，和这片荒僻的土壤安静的待在半山腰上，渐渐洗掉我身上的尘埃，我也一点点被他们溶解其中。
　　我成功和几名学生成为至交。刘哩老师不止一次提醒我，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孩子都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你只能对他们擅用规则，而不能将自己的心全部交付，我却偏不信这邪。为了制止冥顽不化的我，她和我打了个赌，若是新学期我的班级语文能考第一的话，她负责帮我打理孩子们因不了解我给我造成的一切困局。
　　“就这么大点孩子，他们眼里对我们除了崇拜，再没有多余的样子，你不要把他们想复杂了！”
　　我对刘哩的提醒莞尔一笑，漫不经心的一口回绝了。
　　“不信你等着，早晚你得哭在他们的手里！”她恨铁不成钢的对我说。
　　就在期末考试前夕，我就收到一份意外的惊喜。有天下午放学回宿舍，我看到两个小身影从我的宿舍门前一晃而过。才离开几分钟的时间，不会就有人跑我宿舍里捣蛋去了吧。我在心里纳闷，脚下加快步伐。待我回到宿舍才发现，我的两只空水桶里都装满了水。
　　从我的宿舍到边上的小村庄里，提一桶水来回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显然他们是趁我不留神之际悄悄跑进来的，但我没看清是谁的身影。我在第二天清晨拿这事在班上询问，想从他们中间找到答案，看是哪两个有心的机灵鬼帮我干的好事。然而我连问三遍都没人愿意承认，只得到一阵微笑和窃窃私语。
　　我拿这件事跟刘哩炫耀，将我从孩子们那里得到的优越感扩大表达了一遍，告诉她说新学期那个赌约可以解除了，她只笑而不语。
　　意外发生在期末考试那天早上。有两名女生因为害怕成绩太差遭到责罚，抄袭被当场抓到了，她们不仅被当场取消了考试资格，还被拉到教务处连我一起写了检讨。教务主任大发雷霆，先是责问她们为何做出这种有失品性的行为，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始终不肯多说一句话，最后齐齐把目光看向我。我被记大过处分，原因是她们在检讨书上对自己抄袭的行为供认不韪，细问却不肯多为自己解释半句，也不愿意对自己的这一行为作出诚恳的道歉，她俩甚至连半分羞愧和悔改的神色都没有，加之她俩看我的眼神过于坦荡，以致学校跟教务主任都一致以为是我暗中唆使的。
　　因为学校有明文规定，但凡新来的教师，若是第一学期考核不达标，将要面临被调岗其他学校，而远铭小学已经是整个小镇上大一点的学校了。也就是说其他学校的交通和规模都比远铭小学还小。这使我成为主谋有了更肯定的依据。
　　刘哩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跟我说：“我相信你，但我竟然帮不了你。你要知道，在这个我用了两年半时间想要逃离的地方，可能将会是你更想要留下来的好去处。”
　　“我一个支教的，还能再调到什么鬼地方去？”我厚着脸皮反问她，不信自己会这么倒霉。
　　“我的大姐，你要知道，你的学生正在教务处等着你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把她们领出来。哪怕你是来学校守大门的，她们俩干了坏事，你也要跟着承担责任，你现在只是远铭小学的一名待考核员工而已，而非什么北大毕业生，你不要跟我们摆架子。”刘哩第一次用责骂的语气教训我。
　　我折身回教务处去，认真的跟教务主任说明情况，想尽快把两个熊孩子领出来。
　　“主任，这两孩子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想一定是因为我跟刘老师打过赌，只要我们班语文成绩考第一，她就帮我打理生活杂事，我上课时常拿这事跟他们讲，原本是想勉励他们的，哪知她俩竟干出抄袭这种事！”
　　我认真的跟主任解释着，试图为她俩挽回考试资格。“这事责任在我，是我没有给她们树立好榜样，学校有什么处罚，我都担着，还求主任给这两个孩子一个机会，她俩要试都不能考了，下学期还怎么升学！”
　　“小七老师，不是我说你，像她俩这种素质，留级是家常便饭的事，在这些山沟沟里，到了年龄不来念书的多得是，十五六岁还在五六年级混着的也有，你看！”他说着朝学校操场的方向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名身材魁梧的男孩子正在操场上疯跑着，你推推我，我拉拉你。
　　“像他们这样，你就算尽了老师的义务，哪怕亲自去他们家家访，家长也不领情，他们只会告诉你，孩子是他们的，不要动他们，他们送孩子到学校里来只是为了让他们多识几个字，过几年好出去混口饭吃。你多说了，有可能他们就召集一堆人来学校报复你。我劝你还是少说点。”教务主任语重心长的说。
　　“可是她俩毕竟是女孩子！”我争辩道。
　　“小七老师，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再这样说下去，我都怀疑她俩抄袭是你指使的。”教务主任脸沉了下来。
　　“你们俩自己跟主任说说，你们抄袭的本意是不是老师说的这样。”情急之中，我把她俩拉到主任面前，让她们自己为自己解释。
　　“你们俩抄袭，不是为了考个好成绩不掉队，就是怕考差了被老师罚。像你俩这种情况，我见多了，不要拿其他的借口来忽悠我！”
　　被教务主任一唬，她俩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光留着我在边上气得喘粗气，你再细问，她俩就只顾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于是我只好揽下全责。
　　“主任，要不这样，她俩的错我全背了，找个合适的理由给学校发个公告，我先把她俩领出去考试。”我说。
　　“好啊！”主任终于朝我露出笑颜，“你要的这种处理方式会有，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成绩上不来的话，你这学期的考核就过不了了，估计你就得接着往外调了。”
　　他拿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两名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戒备，看我会不会对两个孩子有什么动作，我怀疑他正在考核我有没有唆使他们。
　　过了一会儿，见我什么也没说，他才收回视线，看了看我，问她们。
　　“你们很想把成绩考好，不拖累小七老师？”她俩连忙点了点头。
　　“你们平时就有抄袭的习惯？”主任又问。
　　她俩听完，讶异的看向主任，而后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摇头的猛的拉住点头的，不肯松手。
　　教务主任把目标定在点头的女孩子身上，问她；“你，是不是平时就爱抄同学的作业？”
　　正当我以为她要点头的时候，我发现她又用力的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可快把老师难为死了！”我蹲下身，认真的问了她一句。
　　“小七老师，我平时是喜欢抄同学们的作业，但我考试时候没想过要抄袭。”她看着我的眼睛真诚又充满信任，以致我不忍再多责骂她一句。
　　“小七老师，这回你看到了！”教务主任笑出声来，告诫我对待孩子，还是太稚嫩了，“现在只有两个答案，一个是她们本来就爱抄袭，得取消考试资格；另一个是你为了成绩唆使她们抄袭，你记过她俩没事。不过，后面一种你得做好被调离的准备了。”
　　他再次征问我的意见，想启发我挑选对自己有利的答案。我张口结舌的看了看两名孩子，不知说什么好。
　　责任我背下来了，但我也认清了一个事实，要想在这所学校好好待下去，除了必要的城府，还得对孩子们格外上心。很显然，孩子们之所以会抄袭，是因为害怕成绩考差了影响到我跟刘哩的赌约。当然，他们还在竭力为我避免，因他们的成绩失控使我在学校里遭遇的种种责罚。
　　“小刘老师，你帮帮我！”我在两名学生成功参加考试后找到她，试图让她帮我想想法子，以防我因大言不惭遭遇其他不公，再被远调，我估计连整个支教审核都得再重新提交一遍了。
　　“没想到公告这么快就出来了。说实在的，我也怀疑你唆使学生们抄袭了。你一个北大毕业的，新到一个学校，难道连学生成绩就是考核老师业绩的指标这种常识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你想让孩子们帮你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难怪主任一直在办公室说你。”刘哩只朝我抛来这一番言之凿凿的话语，就转身离开了。
　　我去往学校的公告栏，看到那里赫然贴着一个鲜红的红头文件，内容就是我为了拿到考核成绩，唆使学生期末考试时当堂抄袭。处罚是寒假两个月我得用一个半月去参加教育部组织的教师培训，提升自己的专业技能；剩下的半个月，我得再交两份思想报告，悔悟自己的过失，提高思想素质。而后再把我的业绩考核推迟到暑假去。若是再出现过失，我就只能重新提交支教审核了。
　　我站在学校公告卜边上，哭笑不得，难怪连刘哩也离我远去。
　　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了，除掉那两名抄袭的同学成绩取消之外，依然名列前茅，排名在全镇第五，用来考核也能够稳稳通过。然而教务主任并不看好我，他在学校会议上公布成绩后，公然对大家说，我们班级的成绩是上来了，但抄袭之风成瘾，抓到的有可能只是其中两名，期末考试的成绩是作不得数的。我拿着一大叠会议资料，半个反驳的词也不敢说。
　　“你看看你们，我努力了半年，就考这么点成绩来忽悠我。”我在发试卷的时候，没忍住朝学生发了火。我把教务主任撒在我身上的气全部都泼向了他们。正当我说到气氛处，几名学生主动站了起来，“老师，我们不是故意的！”他们站在那里，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想帮我分担掉错失考核被学校责罚的痛苦。
　　我忽而不忍心再深究他们，却无法将因他们抄袭致使我不能过考核的无名之火咽下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项不容忽视之错，为了避免相同的事例再度发生，我将实施抄袭的两名罪魁祸首叫了起来。
　　“你们说，为什么在期末考时当着监考老师的面抄袭？”
　　她俩面面相觑，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发火，只愣在原地，支支吾吾的什么也说不上来。
　　“老师，我猜她们是成绩太差了，怕被大家笑话！”一名调皮的男孩子抢了她俩的话回答。
　　“不对，也许是我们太希望老师留下来了，怕你考核过不了。她俩平时成绩就最差，于是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另外一名孩子连忙大声辩解。
　　“闭嘴！就你俩知道的多，像期末考试这么重要的事都敢抄袭，我估计你们在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打断贸然插嘴的同学。
　　“像她俩这样，本来成绩就不好，横竖都是要被学校处罚的，搞不好还会被开除，就小七老师才会帮她俩兜着！”还没安静五秒，孩子们又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
　　两名女同学在众说纷纭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不堪压力，呜咽着哭了起来。
　　我才把议论的同学喝令住，走到她们身边，想在她们心理最薄弱之时了解她们抄袭的初衷，我对那名在教务主任面前先点头又摇头的学生感到力不从心。
　　她俩一个十岁，瘦一些，不大张口说话，犯了错被老师追问，只一味的点头摇头，叫张秀可；另一名叫陆茵，十一岁，连续留了两级，平时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大大咧咧，一到老师问话就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明白怎么回事。
　　“陆茵，你告诉我考试为什么抄袭？”她还在哽咽，见我又问话，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
　　因为她的摇头点头，被同学们一直怪罪着，我想让她在这个时候跟我说出实情，或者只需要跟我解释说她全是因担忧我而选择抄袭，我就会顺利帮她度过心灵的缺口，帮她免受同学们的责难。但她对我趴在她面前的脑袋不为所动，只呜咽了半天，最后泣不成声的说；“对不起老师，都怪我平时就爱抄同学们的作业，才连累了你。”
　　我被她完全揽责的伟大感动得把所有责骂和教导的言辞都堵在喉咙里，只轻轻的说了一句：“你坐下吧，把眼泪擦了！”她纯粹得毫无伪饰，只真诚的承担了所有因她的错误而带来的一切后果，将自己善意的初衷全部略去。
　　“老师，她是怕拖累你才这样的！”张秀可突然停止呜咽，大声为她申辩道。
　　“那你呢？”我转而把目光投向她，想知道她的勇敢和她的担当是否一致。
　　“我也一样！”她突然变小了声音，不再那么自信。
　　“哦，那你也坐下吧！”我朝她挥了挥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决心在期末结束的头几天先对她俩做一次家访，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们抄袭了，还有别的。我宁愿把剩余的所有假期时间都用来反省和修补自己，也不想再用毫无章法的责罚方式来对待她们对未来的期盼。尤其是，我不愿看她们一旦犯了错误，就跟罪犯害怕审判官一样一个词也不肯多说，把所有的初衷都哽咽在自己的喉咙里。我想让孩子们多一些自信，用更多的智慧和善意去为自己的人生辩解，争取更多美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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