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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装扮也不是头顶战盔,身着纱衣的那种怪,更准确地说,是乱。她头上梳蕃西的编发,戴娄兰的白毛帽,帽上插一根翠绿的孔雀羽,衣衫是尚国样式的长衫,戴的又是西南乌曼等国的银饰,足下蹬一双北边游牧族的皮靴。
乍一眼看得人眼花、头晕。
我脖颈后移,眨了眨眼,躲了这满目琳琅。汋萱似乎没瞧见,还在冷静。六娘如同一个万国衣饰展示柜,婀娜多姿地过来。到了我面前,她说:“可是这位客官吗?”
我无言以对,难不成还是旁边那位浑身干爽唯脸色不太舒爽的人吗?算上刚刚那个飞跑出去好像比我还委屈的丫头,这画舫从上到下还能否有一个正常?幸而她接着说了一句还算靠谱:“是本店没有调/教好伙计,让您受罪。这样,这顿我请,客官您的这身衣服,我也全赔,您以后来……”
“衣服就不用了,不知老板可有地方借我梳洗?”我怕她再多说几个赔字,那边的郡主大人就要翻脸了,赔什么?跟郡主谈钱,辱了她清听,岂非火上浇油。不过汋萱好似出了窍,没有任何动静。
“如果客官不嫌弃,现在就随六娘去楼上,去我的卧房。”六娘拉过我的手,又对汋萱说,“烦请这位客官在这里稍候,我已吩咐人重新上茶,望客官海涵。”
“不必了,”汋萱生硬道,仍做一尊沉思的冰雕,“我先告辞了,你,你……”你了半天又憋回去,于是真气逆流冰封霎解,汋萱再无话说,再不看我,转身骤然离去。留下我与老板面面相觑。我叹了声,走回桌边。
不过是情急下叫了我的名字,也没有很失态罢,至于这么抹不开面子么?我拾起忘在桌上的竹扇揣进袖里,十分不解。
汋萱不大喜欢我,这我知。其实我也差不多,只不过她是郡主,我是臣下,我没有资格谈对她的喜恶。小时候,汋萱讨厌我和公主走得近,我也烦她老跟着,这种孩童时的纠葛在孩童时没有妥善解决,便一直不清不楚地到如今,尽管如今汋萱已不再亲近她的皇姊。而她对我么,从明白露骨的讨厌,进化成了阴阳怪气,极偶尔说句人话。
不过汋萱心还是好的嘛,我攥了攥袖中折扇,想着哪天亲自登门送还。
“客官怎么称呼?”六娘捧着一叠衣物进来。我方才已在她卧房作了梳洗,正要出门找她,“我姓白。多谢六娘,我身上差不多了,这就告辞。”
“哎哎哎哎,怎好这样湿着衣出去的呀,你看看,我给你带了几身衣服,我看你穿白,都给你挑了素色的来,你试试。”六娘拦住,摁我回去坐着。我当然不愿,长衫虽湿,终究是自己的,我从来也不曾穿过别人的。六娘似看出我心思,笑道:“你放心罢,这都是新的,上好的料子,您这样的贵客,我怎么好让你穿我的旧衣,快穿上罢,得了风寒我更过意不去了。”
她话说得这样,我再拒绝显得瞧不起人。且我方才梳洗前其实细察过她的卧房,收拾得很干净,想来也不是个邋遢脏污的人,便道:“那就多谢六娘美意。”从她手里取了一件,去屏风后换。
“六娘是哪的人哪?”承了她的好意,我就和她搭起话来,亲近些。而且她长得好看,我一向喜结交美人。
“哦?白姑娘何以认为我就不是生在京城?”
你方才看到汋萱连句问安都没有,长在京城还能不认识京城一霸吗?当然,我不能赤/裸/裸地指出她有眼不识“泰山”,我只道:“似乎口音不像。”平心而论,六娘的口音其实听不大出。
“白姑娘的耳朵好厉害,”六娘赞道,“我的确不是京城人士,我生在西南,不过家里经商,自小和母亲走南闯北的,也说不上家乡不家乡了。”说罢微叹一声。
我怕说到她什么飘零无根的痛处去,忙扯开道:“六娘的画舫布置得别致,一定花了不少心思罢。”
六娘笑道:“我哪有什么心思可费,不过是一股哢咚全摆出来罢了。不过这些小物件收集起来,的确费了些功夫,我常在各地走动,各地民风、特产都大有不同,瞧着新鲜好玩的就收几样,这才有了这许多。”
我穿好了衣服走出来,和六娘同坐一桌,“那你去过哪些地方?”
“太多了,你们知道的我应该都去过,像是蕃西、娄兰、契旦……”六娘摊开一只手,细长的手指在上面点过。
“那么,婺国,你也一定去过喽?”我问。
点指的动作顿止,她答:“去自然是去过的。”
“那六娘可以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六娘抬起头,注视我,“那么白姑娘,是想听真话还是胡诌呢?”
我笑了笑,答:“自然是真话,在尚国,关于婺国的杜撰已经太多了。”这是真的,因为婺国乃敌国,在尚国疆域内,每一条关于婺国的讯息都会被歪曲,婺国究竟如何,我们只愿看到我们愿意看到的,尽管这很愚昧,但却是种宽慰。
六娘拍了声桌子,道:“好!我对白姑娘一见如故,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我便和你说说,你也随便听听。”
讲婺国的事是有风险的,一个不慎,就会被打成叛贼。我钦佩六娘的果敢,这个朋友值得一交,我回她:“好,我听过就忘了,你放心。”
她翘起一腿,脖颈稍仰,眼神渐空,陷入回忆的样子,“我去过两次婺国,一次是十年前,和我娘去那采办兽皮,你知道,婺国在西南,那里多奇兽,我第一次去时还真吓了一跳,那么大一头野猪啊,用箭射中后当场就生吃……”
“生吃?”我顿时一阵恶寒,“这怎么下得了口。”
“可不是,最多呀就是把肉剁成泥,拌点醋,加蒜泥、生姜之类,这算是她们那待客用的上品了,土蛮子呀!”六娘嫌弃地瘪嘴摇头。
“我听说那里的人崇尚蛇,那蛇是不吃的?”
六娘忙摆手,“蛇是万万不去动的,蛇是有神性的,看见蛇不能叫、不能跑,要恭恭敬敬给它低头行礼的……”
我大惊,“那遇到毒蛇怎么办?也站着?”
六娘笑说:“毒蛇那就更有灵性了,被它咬那是神灵赐福,是吉祥,哪有躲的道理呢?”她见我目瞪口呆,笑意更浓,“你是不是当她们全是不要命的傻子?其实她们和我们不一样,不怕蛇毒的,那里的人从小就接触毒,身体早就习惯各类毒素了,况且西南不仅多奇兽,也多药草,她们随身带各类解药,根本不慌。”
“那这么说,那里的人,个个都是神医啦?”我若生在婺国,岂非要做无业游民。
“其他方面我不敢说,解毒那都是一绝。我在那被一条青竹蛇咬过,同行的小姑娘吸毒、上药、喂药丸,一套行云流水下去,拍着我肩说毒解了,让我继续上山,那张淡定的脸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以为我会死。不过你不要以为她们真的什么蛇也不怕,怕这个词,其实我说得不对,是敬畏,有一种蛇,是她们最敬畏的,通体漆黑,只在头部有五颗紫色小点,最外圈四点相连,形似二十八星宿中的鬼宿,被称为鬼蛇。”
“所以,鬼蛇的毒是无药可解的了?”我问。
六娘摇头,“有无解药,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鬼蛇很稀有,只在王族有奉养,宫外很少见到,平民对它也知之甚少,自然不可能有它的解药,至于王宫里有没有,我一个外族人也无从打探。据说,只有被鬼蛇选中的人,才可以接近鬼蛇而不被伤,这个人就是鬼蛇选择的鬼主。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婺国的巫术罢?”
婺国的巫术自然听过,在尚国臭名昭著,我道:“是那种好多人聚在一起围成个圈,一齐跳舞颂歌的仪式罢?”我说得很克制,在尚国,这叫野人发疯,据说跳着跳着就会挥刀自残,鲜血淋淋,场面不堪入目。
六娘说:“不错,这是她们的降神会。婺国人人都信巫术,她们把一切的不幸都归根于巫术,凡是得了久治不好的病,遇了久思不得解的难题,她们都会请巫师作一场降神会,来解除巫术。这降神会有宫廷与民间之分,我们看来疯疯癫癫的其实都是民间的巫师,宫廷的降神会是很安静的,我曾有幸见过,你若爱听,我再给你讲。降神会在婺国其实只算低级的仪式,用不到鬼蛇。只在那些关乎国运的大事上,才会请出鬼蛇,而与鬼蛇站在一起的便是鬼主。比如祈雨,婺国炎热,常常大旱,民不聊生,这时就需要举办祈雨的仪式。”
我道:“祈雨的典礼,各国几乎都有,尚国大旱时,皇帝陛下也会派礼官去祭坛祈雨,就不知在婺国有什么独特之处?”
六娘斟了杯茶给我,自己也喝了两口,接着道,“也许区别只在于,我们的祈雨是祈求天上神明,而她们祈求的是鬼蛇。我们的典礼雍雍穆穆,而她们的仪式却诡谲可怖。在祈雨仪式上,她们会把鬼蛇放在一个充满水的大木桶里,鬼蛇喜水,这是取悦鬼蛇。接下来,按照仪式的规矩,鬼主也要进入这个水桶,与鬼蛇在水桶共浴三天三夜。因为鬼主是唯一被鬼蛇所接受的人,鬼主担负向鬼蛇传达百姓祈愿的责任。三天后,由鬼主的两个下属将桶扛至乌山的最高峰,乌山是她们的圣山,在最高峰上,鬼主从桶中走出,接过一枝在火中烤过的树枝,将它浸入水桶,再将沾附的水洒向四面八方,同时,那两个下属一人拿着锣鼓敲,当作是雷鸣,另一人拿两个火把撞击,火星飞溅当作是电闪,这样一直到太阳升到最中心的时候,仪式才算结束。”
六娘说得仔细,带着一丝喑哑,我好像也浑浑进入了异国的巫术中,在乌山的悬崖下,看到那些浸泡过鬼蛇的水珠,闪映刺目的阳光,从细树枝上划出,从天上飞落直下,一颗接一颗,晶莹的表面如万花筒般折射山川万物,也折射鬼主临风而舞,虔诚的面容。
我不禁道:“那位鬼主叫什么?”
六娘看着我,缓缓道:“大名鼎鼎的冥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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