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春朝

　　话毕，黛星正好寻上了兰苡，小跑上前。

　　“陛下让奴婢好找，”黛星悬着的心总算落地，“风突然大了，还是早些回寝殿好些。”

　　兰苡不置一词，眼神幽幽落在面前之人身上。

　　“宋掌厨哪一日制好了药膳，便亲自送来栖凰宫罢。”

　　兰苡走后，宋启寒驻足原地，久久未动，只有清风徐徐，肆意吹起衣摆。

　　宋启寒对兰苡的温厚守礼，以及劝说之词，不单单是出自君臣层面。

　　他仍然有些感触。

　　脑海里又回想起兰苡刚才真情实意的心声，宋启寒眉头此刻，微微蹙起。

　　当真会有如此脆弱的女君吗？
　　又为何，如此信任他？
　　又为何信，他定能护着自己？

　　吹散不走的，是他心间的重重疑虑。

　　*

　　永巷，树叶清扫的声音久久回荡。

　　这里是宫里女子等级最低之处，宫中女子，都是一步步从小姑娘熬起。运气差的，则会一直留于此地。各种冗杂之活计，都是由这里的宫人操办。

　　“这可是新选来的御猫，陛下可是要看的，你们谁有意愿的？”高一级的掌事宫女抱着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小猫询问。

　　御猫人，自然就会远离永巷。平日里只需要伺候好这猫祖宗。
　　可是，谁又能体面多久呢，无一不被革职赶出王宫。
　　这个不祥且触霉头的差事，傻子才意义主动去。

　　“怎么？你们都不愿意？”掌事宫女问道。

　　“谁都知道，上一个御猫人，才当上没多久，就被赶出去，如今也不过数日。”一个宫女在人堆里小声嘀咕着。

　　掌事宫女神色有些为难：“都不愿？上头交代，今日必须选出一人来，你们自己看着。”

　　“我知道一个人！晓月！”宫女素雪大声回应。

　　晓月在远处埋头扫地，听此，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围成一团的人堆里突然冒出她的名字，不知所谓何事，却又不敢停下手里的动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里旋即发出女子们肆意大笑之声。

　　“就是啊，姑姑，晓月啊，可有责任心了，还颇为喜欢动物呢。”宫女朝花也附和着。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晓月是她们“风花雪月”辈里头，最不起眼的一人，没有人瞧得起。她呆呆傻傻的样子，每天认认真真的打扫给谁看？陛下会看见吗？干个五十年，都熬不出头。

　　“晓月，是哪一位？”

　　所有宫女自觉让道，直勾勾盯着远处浑然不知的晓月。

　　*

　　晓月抱着怀里的白绒御猫，低着头跟在掌事宫女后头。

　　她不傻，所有宫女都在一旁笑话她，阴阳怪气地道喜。
　　不过，她不在意，离开永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来这多久了？”

　　“嗯……二十来天了。”晓月谨慎回复。

　　“御猫人可不是个容易活，以后，认真伺候好你的猫主子，明白吗？”

　　晓月格外珍视这次机会，毅然点点头。

　　*

　　兰苡伸出手，搭在玉制的脉枕上，眼里的担忧并未褪去。

　　“尤太医，不知孤最近的身体，可有好转？”

　　尤冬川蹙眉，沉默少顷，随后将几指轻轻从兰苡帕上移开。

　　“陛下最近，忧思过度，理应好好静养，臣回去立即选一些安神药材补入方子中，陛下不必紧张。”尤冬川如实道。

　　“如此。”兰苡撤回手，将玉腕搭于身前，睫羽下垂，阖上倦眼。

　　“尤太医，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便说，也算亲戚一场，孤听着。何况你是表姐家中，数一数二的杏林妙手。孤虽从未有机会见到你，但从小也是听你大名长大的，你三岁便能识得百种草药，属实神童了。”

　　尤冬川反复斟酌语言：“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初来乍到，对宫里规矩都不太熟悉，陛下的身体臣虽不能判断精准，但一定尽心竭力。”

　　“你是表姐推荐的人，孤自然是信你的。这宫里……孤总觉得，有人不想让孤活下来……”

　　兰苡察觉自己多说了几句，立刻止住嘴，“不说这么多。对了，你看看这个，里面装的，究竟有什么东西？”

　　尤冬川打开白瓷粉瓶，一眼看出了里头的东西，再熟悉不过。

　　如此这样质问他，他自然明白所谓何事。

　　“尤太医精通医术，可否帮孤看一看？”

　　“启禀陛下，这粉末里，掺了白澒，含有剧毒，只不过瓶里含量少，不易察觉。若是接触了身体，长此以往，轻则嘴唇、四肢麻木，重则，四肢颤抖，行走困难，癫狂尖叫等……”

　　“果然如此……”兰苡略一晃神。

　　“陛下，冒昧一问，是何人告诉您的？”尤冬川问。

　　兰苡拉回思绪：“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有劳了。”

　　尤冬川背着药箱从栖凰宫缓步走了出来，迎面撞上了潘沐尘。

　　“见过潘统领。”

　　潘沐尘微微抬头，“这位太医倒是认得鄙人，我怎么从未见过。”

　　“微臣太医署尤冬川。”

　　潘沐尘习武多年，在身形上自然和羸弱的尤冬川相差甚多，气势上，压他一头。

　　“哦，有些印象，前几日进宫的吧，还是我和锦夫人一一把关的，不过你，我倒是记得，你是尤家送上来的，尤女医是你母亲。”潘沐尘神色渐渐阴郁，语气带着薄凉。

　　一个走关系入宫的罢了。

　　“微臣才疏学浅，日后……定当尽力服侍陛下。”尤冬川俯下的身子依旧未曾站直，他感受到空气里潜伏着的不屑。

　　“行了，你走吧。”

　　潘沐尘挥挥手打发着。

　　他性子本就急躁，这类人又是靠着关系进来，更是懒得搭理，丝毫不想给好脸色。

　　“陛下，潘统领求见。”阿烨走上前，轻声道。

　　兰苡饮水，水润了润喉咙，“哦？快请进来。”

　　潘沐尘风风火火闯进殿中：“陛下，臣有事要说！”

　　“没规矩。”兰苡碎碎念道，示意着黛星和阿烨先退下。

　　兰苡与潘沐尘数年前便认识，真正让两人关系近一些还是在她被寻回宫后。作为总管女官潘锦的儿子，他自然要承担起护佑王庭安宁的责任。
　　自然，守护兰苡，也是他的职责。

　　“潘二哥，你如今不当值，怎么跑进来了？”兰苡将白瓶收好，打着精神道。

　　“小苡，”潘沐尘也朝着她笑了笑，“怎么又喊我潘二哥了，上次可是说了，喊我沐尘哥哥都比这个好听。”

　　“就是因为没人，我才这么叫你，潘——二！”兰苡没有血色的脸上硬生生凑出一副笑意。

　　兰苡自打认识锦夫人母子便得知，潘沐尘只是潘锦次子。久而久之，就有了潘二这个称呼。

　　除了宫里阿烨黛星偶尔能让她一笑外，便只有在潘沐尘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稍微开朗的一面展出，与普通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

　　潘沐尘也在私下里喊她小苡，对此兰苡倒是没什么特别在意的。

　　一直以来，她都很感谢锦夫人母子的尽心尽责，为她作的一切，只为了照顾她这个不祥之人。

　　“那……小苡还是叫回我本名，听着顺耳些。”

　　兰苡示意潘沐尘坐，指了指面前的糕点，“平日你若是有来，定要吃的，我不给，你还偷回去呢？”

　　潘沐尘坐下，尴尬地挠着头，“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可别再提了。我今日过来，是有事想和你说，母亲是不让我擅离职守，来宫中走动的。”

　　“什么事？”

　　说到此处，潘沐尘脸上洋溢的笑也殆尽，“明日便是……你姐姐的祭日。”

　　兰苡倏然沉了脸色，其实她并没有忘，只是被人重新谈到，她有些措手不及。更是心底有些难受。

　　“……我知道。”她垂眸道。

　　“母亲吩咐，明日只准，大王子前往宫外昐陵，陛下身体尚未痊愈，只能留在宫中静养。明日我留在宫里，看着——”

　　“凭什么……我的姐姐，我为何不能去！”
　　兰苡起身，在殿中踱步，深深阖眼吸气。

　　昐陵，在城外十里。兰若死前便立诏，自己要独自葬于城外，不供在宫里。
　　兰若当年以死明志，诏书字字泣血，就连潘锦也不敢再言，只得遵循。

　　她的死，宫里有各种谣言，自然传得最广的就是与妹妹兰苡有关。

　　“我、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你近日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我也很为难，对不起……”潘沐尘跟着兰苡一块在殿里转着，一边解释潘锦的良苦用心。

　　她为何连看望姐姐这个小愿望都无法如愿……兰苡无力地瘫坐在地，身上只感觉森森彻骨的凉。

　　“陛下——”潘沐尘连忙上前，试图将她扶起。

　　“滚！滚啊！”

　　这是兰苡第一次朝潘沐尘发这么大的火。

　　自己这个节骨眼上身体不佳，她的确知道自己去不了。但她从未，与自己和解过。

　　继父木庆说的对，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因她而遭受不幸。潘锦没有错，潘沐尘没有错，长姐兰若，更是没有错。错的从始至终，都是她。

　　宫外的怨声哉道不计其数，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她自己都开始深信不疑。
　　她只会带来不幸。何来资格去？

　　“小苡……”

　　“潘二哥……”兰苡的指甲深深嵌入地上团花缝织的地毯中，气弱声嘶，“我有些累了，你能不能离我远一些……”

　　潘沐尘其他事情倒是能让她开心。可只有这事，他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做不到。

　　他抬脚，安静地离开了栖凰宫。

　　邛洲女王兰辛离世后，长女兰若即位。

　　当年兰苡流落在宫外两年之久，回宫时已神智时常。是兰若，每日处理冗杂的政事，还要倾注大把时间，一点点助兰苡恢复。当兰苡正一点点好转之时，这个最疼她的姐姐，在某天夜里，不置一词，从城楼，一跃而下。

　　自那天起，宫里的声音，又多了起来。

　　尽管姐姐在照料她的日子里时常告诉她不要想太多，兰苡也在一日日好转，可当她亲眼看着兰若尸身横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知道了：
　　自己心底最后的防线，终于溃不成军。
　　她再也无法正视自己，从那一日起。

　　她这个不祥之人，谁惹上她，便没有一个好活的。

　　兰苡真得不明白，为何凤凰神女的预言要对她一个人如此残忍？

　　她在宫外遗失数年，其实她根本就没必要回王宫。但自己偏偏丢了宫外近两年的记忆，对于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回来，都一无所知。宫里像花房，呵护着她成长。可是，这活下来，对她而言，又谈何容易？

　　·

　　“陛下，早膳……已经是没有一点荤腥了，您多少用一些吧……”阿烨见黛星劝不动，只能自己前来。

　　兰苡弯着腰无力地坐在凳上，蜷曲的长发泼墨地散着，今日特地令人给自己准备了一身白衣，穿上更显得她身形瘦弱。

　　她两眼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白粥，哑声道：“锦夫人呢？”

　　“锦夫人一早便与大王子出了宫前往……估计要日落他们才能回来。”阿烨回复道。

　　“我不想吃……你撤下去吧。”

　　兰苡越看，越是倒胃口。

　　“陛下！”

　　黛星急忙大步进门，走到兰苡面前，微微站定。

　　兰苡抬眼，看着黛星的神情，眼底泛出不解。

　　“陛下，宋……宋掌厨，亲自带着药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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