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雪是从午后开始下的。
　　本就是阴天，雪霾令光线更为晦暗，绵延数十里的民宅已纷纷点灯。
　　就是这样一个沉闷、寂静的雪天，人们隐隐约约地听见鼓乐敲打的声音。
　　有人好奇地朝外张望，远远地看见一列丧仪在缓缓移动，长长的灵旗如数条黑蛇、在雪片间颤抖，画满符咒的纸钱漫天飞舞。
　　凄厉的哭腔伴随着惊心动魄的鼓声击穿了这个雪天的宁静。
　　“是谁家死人了？”
　　“好像是从阎浮地界过来的。”
　　“好大的仪仗啊。”
　　随着送葬的队列越来越近，令人魂飞魄散的丧乐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交头接耳的人们忽然开始悲彻忿怨地撕扯衣裳、拔断头发，纷纷跑出房门，跟着送葬的队列一路哭号着前进。
　　队列越来越长，声势越来越浩大，直到行至隐莲世家的府邸，一道清圣之光平地而起，阻断了葬仪队的前进。
　　莲霜白带领众家将迎阵，两道灵识天辟邪幡一左一右从天展落，护持住阵型。

　　“不愧是仙家后裔，仅凭一已之力就能拦住‘礼’阵。”葬仪主祭冷笑道。
　　诸邪道扛着祭台，主祭是一名瘦削精壮的老者，眼光如刀，右半张脸满是符纹样的伤痕，连绵至颈项以下。
　　老者两侧各自侍立着一名戴半截面具的男子。
　　“阴符宫莫宫主这般阵仗前来，想必邪域有丧事了。”莲霜白负手站于雪地。
　　十七年前，邪道阎浮三宫之一的阴符宫莫念来身陷灵识天伏魔阵，后侥幸得命，但半边身体永久留下阵法刻印之伤，是以莲霜白认得。
　　“莲家老头，是你家有丧事！”站于莫念来右侧的男子叫道。
　　莫念来轻喝，“九狱，不得放肆。”他转向莲霜白，“莲侯，隐莲世家欠阎浮邪域的，今日该还了。”
　　“老夫怎么不知道莲家欠过阎浮什么债？”
　　“彼此都是明白人，就不要装糊涂了，”莫念来冷冷地说，“十七年前，阎浮邪域与诸天相战之际，幽帝之后偶然得孕，幽帝败战，被诸天胁迫质子，幽帝因所修之道，与子孙无缘，这是他唯一的子嗣，为保阎浮地安宁，幽后自愿前往诸天，之后再无消息，十数年来，阎浮邪域忽然得知隐莲世家藏有一女，年龄相若，此女画像广为流传，为人称道，尤其是画像中女孩的眼瞳如苍天之蓝，与幽帝的特征一致！幽帝痛失挚妻爱女十七载，思念成疾，如今特令阴符宫前来迎回！”
　　“老夫恕难从命。其一，幽后早已不在人世。十七年前，幽后离开阎浮邪域之时，已将临盆，诸天不得不因地制宜，将之留于隐莲世家生产，幽后产后一直郁郁寡欢，孩子断奶后不久，就过世了。念幽帝所失，莲家可将遗骨归还。其二，老夫受幽后所托，不得将孩子交与阎浮邪域！”
　　“你这老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九狱又叫了起来。
　　莲霜白不为所动地说，“既然莫宫主已看过画像，想必也知道女孩的名字了。”
　　“帝女圣名宿薄。”
　　“没错，宿薄，孩子未降生前，幽后已定名，无论男女，都叫宿薄，幽后期望这个孩子能不为宿命所束缚，活得自由自在！老夫于幽后临终之际受托，隐瞒她的身世，给她一个平凡的人生。宿薄这孩子心性纯洁，老夫视若亲生，教习正道，悉心抚育成人，绝不容许有人将她渡入邪道！”
　　“那么隐莲世家是决意要战了？”
　　“隐莲世家不喜争斗，但也绝不会向邪道低头，更何况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莲侯说得好！可叹隐莲世家今日将尽数为之丧命！阵起——”莫念来催动阵法，九狱一挥令旗，诸邪道同声唱诵，丧歌凄彻，丧鼓惊魂，阵中被勾去魂魄的百姓哭号得更加凄惨，供奉于祭台之上的一件诡异礼器盈盈旋转，一股极强的祟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一时间，阴风飒飒，卷起笼罩住祭坛的黑纱。莲家诸将一看，祭坛上竟然整整齐齐地摆着上百座灵位牌，为首便是“莲霜白”，接着是隐莲世家众虎将及家眷甚至府中用人的名字。
　　唯独漏了莲星痕。
　　莲霜白以一己清圣之力拦住汹汹祟气，在两股力量的激荡中，灵位牌抖动得极为诡异，如同催命。
　　“莲家老头！我看你能拦阵到几时！”九狱一声令下，箭矢齐射，莲家左右护法飞身为主断箭，箭断，断口散出粉末——
　　“箭中有毒！”
　　莲家诸将赶紧捂住口鼻，一时间气愤难抑，左护法魏明风将一对伏魔锏舞得虎虎生风，就要跳出阵去，被莲霜白止住。
　　“‘丧礼’，诅术。”莲霜白撑着说，“天地万物皆循‘礼’运转，向一个活人施行丧礼，天地就认为此人已死，将逐一取回他的神魄精气，重入流转。催动此术的礼器，名唤‘凶’，来自伏羲时代，那个时期的礼器是道的具象化，皆拥有强大的法力。此阵极凶险，十七年前，一心一支便是折在丧礼之阵中。莫念来这魔头又勾索隐莲世家上百邑民哭丧，使阵法威力倍增——切勿出阵，出阵必死！”
　　右护法窦灵姑问，“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
　　“杀祭主，破礼器。”
　　“我们的名字都在灵位上，谁能出阵？！”
　　莲星痕。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陷阱，莫念来故意漏掉莲星痕，为的就是引他出阵。
　　他们必然做好准备，莲星痕一出阵必被抓，接着就可以威胁莲霜白。
　　只可惜，莲星痕此刻不在府中。
　　“继续放箭！”九狱笑得猖狂，“你们出阵则死！不出阵，也得死！”
　　一人忽然从内府奔出，大叫道，“莫宫主！宿薄小姐被莲公子带进陷龙地了，放我出阵，我带你们去找他们！”
　　“莲心？！”窦灵姑大怒。
　　“莲心只是个被主公捡回来伺候小姐的下人，不懂那些大道理，乞放莲心一条生路。”
　　“好，你出阵来。”莫念来冷笑着示意九狱拿掉莲心的灵位。
　　莲心翻身出阵，半空中眼光一闪，手中射出十道天蚕丝，直取左右护法与十虎将的灵位，然而她刚把灵位拉出祭坛，九狱已再度将她的灵位放回原位——
　　莲心立时断气，从半空中重重跌下，血溅阵前。
　　莲霜白哀恸道，“莲心……”
　　九狱不及捡回其他灵位牌，左右护法与十虎将已齐跃出阵，挥舞着兵刃杀上祭坛。九狱赶紧掉头护住“凶”，窦灵姑怒气腾腾地杀到他眼前，伏山灵蛇剑变幻出万千银光，将九狱笼于其中，然下一刻九狱从剑笼中消失，窦灵姑心口一凉，九狱在她身后轻笑，“邪域有句话，‘八荒九狱，寸草不留’。”
　　手中是刚从她胸腔中掏出的一颗滚烫肉心。
　　窦灵姑倒下的当口，魏明风怒吼着朝九狱扑来，九狱闪开伏魔锏的同时扣住了魏明风的右手，不知他练得是什么邪法，魏明风被扣住的右手瞬间血肉横飞——
　　祭坛上杀得血流成河，莫念来一掌劈开朝他攻来的魏光雷，跳入护持法阵，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身法逼近莲霜白。
　　“十虎将不足为惧，唯莲大人棘手，我只能以‘丧礼’耗住你的仙灵！”一道强劲掌风当头劈来，莲霜白不得不抽身与莫念来对掌——
　　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还好，他满怀悲戚地想，还好让星痕送走了宿薄……然后忽然的，他的余光察觉，原本安静立于祭台左侧的面具男子已不知何时离开了。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莫念来没有立莲星痕灵位的真正原因——
　　“你……你们早就知道——”鲜血噎住了他的话语。
　　眼前莫念来的笑容是如此狰狞，他轻声细语，仿佛在说一个秘密，“隐莲世家扼守陷龙地咽喉要道，是诸天镇防阎浮邪域的第一道关隘，莲家不灭，阎浮大计难成——莲大人，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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