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山间其实哪里能够策马奔腾。
　　坐在连城身前，十九暗自慨叹自己果然是闭门造车之人。连城虽然弓马娴熟，现下山间纵马定然也比不得原野驰马。只看马儿小心翼翼跳过道道沟壑，十九已经不知道暗中哀叹几声。
　　连城冷漠，听十九长吁短叹并不理睬，只顾四下探寻。十九于是渐渐觉得惭愧，人家正着紧找孩子，他到好，帮不上忙，反而一旁添乱。想来想去，自觉鄙薄，十九丧气。
　　“皇甫公子，还是就此将十九放下，你们去找人才是正理。”十九这番话正是连城不愿意听的。他勒住马，冷笑道：“聂公子想必认得怎么回去。”十九语塞。连城为尽早将十九送回寺中，是抄的山间小路。十九本来无心，由着连城左折右转的，这会子他哪里还认得方向。小心翼翼去看连城脸色，只见一片漠然。
　　这个连城，当真冷面冷心得很。
　　十九心想，终于把亲近连城的意思从心底里头淡去，只僵直着脖子说道：“有劳皇甫公子。”说完，竟挣开连城，独自从马背上跳了下去。连城原本说出那句话的意思不过是想叫聂十九安分下来，却不知道他竟有着这般执拗的性子，顿时看定了十九。
　　顾炎发现十九时，两人正是僵持不下。连城尚未有动静，十九却忍不住动了。
　　十九十九，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了！
　　顾炎心中暗暗叹息。他素来拿十九没有办法，相熟月余，也只顾一味讨好，哪里放下心思要镇住这个“拗相公”。
　　原本以顾炎的意思，正该出面给他们打个圆场，只是他认得连城。他认识连城已是两年有余，平日并不来往的缘故却不可告人。顾炎有心拉开十九，此刻他倒连面都不敢露。
　　连城若有所觉，忽然一笑，径自策马去了。
　　居然……他居然，居然真走了！！！
　　按世情而言，此刻即便双方不快，也不该将人甩在野地。世上哪有这般行事之人！十九虽然负气，也被他这番动作惊得倒噎了口闷气。
　　十九顿时觉得心头怒火熊熊，只恨自己与连城不是挚友，不能以“割袍断义”的法子来宣泄怒火、羞辱连城。真是越想越怒，一股闷气直冲脑门，涨得十九阵阵晕眩，不由气得在原地团团转，捶胸顿足亦不足以平愤。要掉头回寺，这才想起，自己早已不认路了。
　　完了。
　　顾炎躲在石后。他见十九怒气冲天正气得厉害时突然就傻住不动了，明白他一定是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忽然只想捧腹大笑。
　　这个十九，这个十九……。若非夜里出来散心，怎么能撞见如此好笑的情形！
　　“君爱阮家小童，想必已有一亲芳泽的机缘。”十九正站在野地里发愣，突然听见树丛里有人说话。顾炎本想出去领他，听见了这一声细语，不由站住。十九不知道这里其实并非他独个，猛然听见野地里有人窃窃私语，以为鬼魅，当时吓得面无人色。只听树丛里两人一问一答道，“到底未能如愿呢。那小童年岁只十三四，都看他样貌艳冶，却不想性子端正，十分难以亲近。梦中我多番挑弄他，居然目不斜视、毫不动情。我只好作罢。”
　　“何人在那里说话？”十九终于大着胆子向说话处走去，尚未接近，只见是两只狐狸从那处跳了出来，转眼不见了。
　　十九吓了一跳，好容易缓了过来，又听见不远处有人哀叫：“哎哎，我好疼。好疼啊，哪里都疼啊。谁来……。”那叫声凄惨可怕，仿佛有什么在石上撕拉滑动。这是……，“错了，错了。”还不及细想，四下又起叹息，绵长幽怨，听得人毛骨悚然。“饿啊，好饿啊。”十九只觉得那些声音渐渐将此地围了起来，冰凉阴冷扑面而来。这山上不是有灵寺么，怎么竟镇不住鬼魅？十九心中不住打颤，张皇四顾，脚也软得半步也挪不动。正骇得心凉喉甜，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顾炎此刻再见不得十九吓得那样，连忙丢开灯笼，上前将他一把拉住，从怀中掏出串佛珠套进十九手腕。十九已是六神无主，平日倔强飞扬的性子此刻却惶然四顾，顾炎看他样子不对，于是劈头一掌将他打晕了过去。将十九拖抱在怀里，顾炎心里也是十分不安。环顾四方，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不干净的东西。这些日子总有不对，处处闹得如此厉害，明日若能寻得机缘，还是混杂在下山香客中逃去才好。
　　身后忽然有马蹄声，顾炎回头去看。却是连城。
　　连城身上红衣犹如血涂，色泽骇人，他不言不语，阴着脸看十九，只见十九晕厥之后竟仍是面容惨白，就连身子也是寒颤不止，方才向顾炎说了一句：“明日你带他下山去，过了这阵子再回来。”
　　他这句话正中顾炎下怀。只是顾炎却将十九拥着紧了紧，回道：“公子何必吓他。他本来胆小多疑，若吓坏了这人，不是伤了阴德。”
　　连城本来不愿意理会他，听了他这话，忽然诡笑起来：“只怕你却说错了。还是去防那主儿吧，他引了这呆子来我跟前，这会子倒轮着你来埋怨。”
　　顾炎知道连城这话并没有说错，自然也无话反驳。他不过也只见过连城几回，却是知道连城底细的。连城由马上俯身，默默看了十九片刻：“阴月阴日阳时生的，果然不和别人一样。”连城说得轻柔，与他平日冷言冷语并不相同。顾炎却听得心里打了个突：“明日我们跟着东厢寿宁侯爷一行下山，只是还得劳烦公子命他们不要跟随。”连城将手收了回来，“这也本是应当，只是他那里你自小心了。”
　　顾炎不敢再与连城多言，去石后拾起灯笼便将十九拖着抱着走了。连城远远看他们走了，于是从马上下来，抬头去看中天明月，那月色正缓缓被黑云遮蔽。
　　四下渐渐喧闹起来，绿火也慢慢一点一点纷纷亮起，只是这些动静半点都没有惊到连城。
　　“吃光了血肉，这些年，你们还是忘不去那滋味是不是？”连城目光中透着隐约怜悯，只说了这一句他就不再出声了。红衣在风中拂动，黑云散开处，月华光亮如白昼。
　　常生走来，看嘈杂异声环绕下的连城站在荒草中。有只小白狐蜷缩着，伸着嘴咬住常生衣角，由常生拖着出现。小狐狸看见连城，忙张嘴将常生的衣角放开，随即结结实实跌在地上，却呜咽一声飞也似地躲到常生身后去了。
　　顾炎费好大的劲儿将十九拖抱回厢房里，把他一气甩在榻上，人是累得直喘气。他翻过桌上盖的杯子，从壶里倒出杯水来，正要喝，就听见窗格被什么东西轻轻击打了一下，发出“格”的一响。
　　顾炎微微皱眉，走到门前，推门去看。却见个还在总角年纪的童儿正怯生生站在那里：“给侄儿少爷请安了。”
　　顾炎出门来，反手关上门，问他：“是姑母叫你来的？”那童儿急忙点头，递过个丝绸包袱来：“回侄儿少爷的话，明日我们家小姐出嫁，夫人说了，到时候请侄儿少爷赏光到府上见见亲戚。这是夫人替侄儿少爷置办的衣裳，夫人说了，明儿晚上叫小的来接侄儿少爷。”“出嫁的是仪华么？”“正是三小姐。”顾炎想了想，又问：“都请了什么人去？”那童儿掰着指头数了数，随即眨了眨眼，这才说：“但凡与我们家有些亲近意思的都有人来，小的记不得了。”
　　顾炎又说：“明日我有要紧事下山，得有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怕是赶不及去姑母家。”童儿于是急了起来：“侄儿少爷怎么说的，我们夫人娘家就您一个亲近人儿，明日小姐出嫁，您怎能不到？小的回去说了，夫人定要责怪我们下头的人不会办事。侄儿少爷还是想想，您看……。”顾炎有些为难，又掂了掂手里的包袱：“你回姑母的话，说我明日得带个朋友一同去，请她帮忙担待一些。”
　　这童儿十分伶俐，忙回道：“侄儿少爷的意思，小的理会得。既然侄儿少爷这么说了，自然是有道理的，想必夫人也不会见怪。小的明夜再来。”顾炎颔首，说道：“知道了，你去吧。”童儿行了礼，果然去了。
　　顾炎回房去打开包裹一看，原来是套上好锦缎料子裁制的衣裳、新鞋连同发带发簪，他那位姑母想的果然十分周到。顾炎微微发笑，想到十九又觉着有些发愁。思来想去的，明日到底还是带他去见识一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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