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

　　纾若的手突然不自觉的握紧，清碧的花儿被捏变了形，渗出青色的汁液。
　　枫澈寒。
　　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已随风而去。
　　虽然这是发生在那很久以后的事。
　　他和她的命运终究没有交集，轻轻的擦肩而过，那一点微弱的火花，只在她自己的心中绽放。
　　然后，迅速枯萎，只留下最初也是最后的回忆。
　　没有人知道，那微弱的火花曾有多么美丽。
　　云淡风亦轻。
　　也曾打听过阿修罗王朝的风俗，才知道，幻族远比东府开明，少男少女相互嬉戏的情景司空见惯。枫澈寒，那时也许只是同情自己闭塞孤单的生活，毕竟，当年的他再怎么聪慧，也不过是个阅历尚浅的少年。这些搭上情感的政治谋划，对于年少轻狂的他来说，也许并不需要多么顾忌。
　　枫澈寒离开东域前，父王似乎也曾旁敲侧击过，却被他委婉的推拒了。她抑郁不乐，只能零零碎碎听说一些他的消息。
　　他回到阿修罗王朝后不久，阿修罗王赐予他绝世神兵龙裔刀，为了获得与之相匹配的力量，他去了极东之海。
　　四五年后，枫澈寒的名字响彻大地——他得到龙裔刀精魄的传承，击败东海镇守永陵王。阿修罗王正式册封他为九天战神，一个所有武者穷尽一生仰望的称号。
　　随后，他开始一个名将的光辉生涯，从北川，大雪山，光明海一直到清城，雪燃庭，越水泉，他的军队在阿修罗王朝甚至神域广袤的疆域上驰骋，意气风发！
　　年轻的他，俨然已是四大圣使之下最炙手可热的重臣。
　　可是，这一切，对于纾若来说，又是多么遥远啊！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件震惊三大上域的事件发生了——年轻的魔王卡修尔求婚遭婉拒后，秘密劫走阿修罗王的独生女儿，阿修罗王震怒。久隐人世的四大圣使居然一次出动了三个，幻族狂飙般凌厉的攻势让局外的神族也胆战心惊。
　　而那个时候，本该领兵出征的枫澈寒却没有出现。这个辉煌的名字已经消失很久了。他已被派遣驻守极北之地的孤远山。从此，她再没有听说过有关枫澈寒的消息，在最隐秘的流言中，圣眷正隆的他之所以突然遭到冷落，也与那个名叫烟弦的阿修罗王族少女有关。
　　有人担忧，有人歆羡，而她只是淡漠的想着。
　　他果然是爱着她的——那个倾国倾城的少女。
　　自己的梦，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
　　宫苑外风云瞬息万变，权谋与战争如火如荼；宫苑内，纾若静静看一藤青萝花开。
　　那场铺天盖地的战争持续到第二年就戛然而止，阿修罗王美丽的女儿带着魔王的一只黑翼飘然归来。然后，她请旨隐居，在这个世上彻底的消失。
　　其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她亦不再关心……

　　终于，十年后，在天帝寿筵上，一名宠妃离奇身亡。天帝以此为借口，大举出兵，三个月便攻克东域二十余城。眼看无力回天，父王服毒自尽。延续了一千七百年的东府一夕间不复存在。而她，在城破日，被乞降的大臣献给了天帝……
　　四周依然富丽堂皇，风光旖旎，她却不再是当初那个不经世事的尊贵公主，一夕之间，家国不复，其中的辛酸难以言喻。
　　纾若不愿再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每每想起，心便如刀割一般。

　　天边晚霞绯艳如血，红衣的丽人坐在席面上，木然看着一片片落花飘零。
　　墨缎般的青丝垂落着，纾若也无心打理。
　　清脆的佩环叮当声隐隐传来，嗅到一丝甜美的芳香，纾若一怔，连忙起身行礼。
　　“给娘娘请安。”
　　半晌没听见回应，纾若不知所措的抬起头，却看见面前的华衣美妇冷冷的打量着她。
　　“娘娘……”纾若咬了咬嘴唇。
　　眼前这个宫装美妇也是东域贵族出身，入宫多年，被天帝册封为玉妃，甚得宠爱。玉妃是纾若父王的表妹，据说当年还颇有一番情爱纠葛。只是当时东君登位不久，慑于天帝权势，不得已将玉妃送入天宫。
　　纾若被送进宫后，玉妃虽未见她，对她也算是颇为照拂。却不知此次召她前来是何意。
　　玉妃淡淡的看了一眼纾若，稳稳坐下，身旁的宫女奉上茶来，玉妃也不急着发话，慢条斯理的用杯盖拂着水面上的茶叶。
　　纾若忐忑不安的跪着，头也不敢抬。
　　待宫女退下，玉妃才淡淡地开口。
　　“若儿，入宫后，可还习惯？”
　　“禀娘娘，有娘娘的照拂，若儿很好。”
　　“好。你入宫也有半个月了，内廷礼仪学完，你就要和其他留牌秀女一起待选。可有准备？”
　　“有劳娘娘费心，若儿不敢怠慢。”
　　“不敢怠慢？哼。”玉妃含义不明的笑了笑，“你这个样子，还和我说不敢怠慢。从人人羡慕的东府公主一下子成为罪奴，心里很不甘，是不是？”
　　“娘娘何出此言……若儿……若儿决没有这种心思……”纾若大惊，惶恐的看着玉妃。
　　“不用和我抵赖，我是过来人，你那点小心思怎么会不知道。”玉妃优雅的站起身，“若儿，你若没有那种心思，那天天挂着个脸给谁看？传言东府纾若公主美艳绝伦，可你现在，哪里有半点风华？本宫是你的长辈，自你入宫以来，也算对你上心了，可我要告诫你一句，不要以为你现在还是身份显赫的公主，弄清楚自己的身份，现在可没有一个东君父王护着你了。”
　　她瞥了一眼纾若，又道：“想想和你一起被掳的那些贵族小姐现在在哪里？她们不是被买入青楼艺馆，就是被赐给陛下左右为奴为婢；再想想和你一起学习内廷礼仪的那些待选秀女在干什么？挖空心思逢迎讨好，变着法儿打扮，做梦都盼着能被陛下看中。而你呢？你又在干什么？你瞧不起她们是不是？秦嬷嬷都跟本宫说了，你整日只知道自怨自艾，故作清高，根本没在自己身上花心思。像你这样，本宫便是想维护你也不得。”
　　纾若的脸色变得煞白，玉妃冷哼了一声，拿起一面铜镜：“你看看，多美的脸，就被你浪费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后宫女子期盼生得你这样的容貌？你瞧不起她们以色示人吗？可是你不这么做，你就会和那些贵族仕女一样，在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卖身。”
　　“娘娘……若儿知错了……是若儿糊涂……”
　　玉妃没有理睬她，拿出一只沉香木匣放在几上，打开匣子，里面琳琅满目装着各色首饰珠翠。
　　“若儿，拿着这个。”
　　“这，娘娘？”纾若不知所措的接过匣子，怔仲的看着玉妃。
　　玉妃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疼惜：“妆奁是唯一完全属于女子的东西，后宫的女人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们。美人颜色男子恩，东府公主头衔帮不了你，宠妃姑姑也帮不了你，除了你自己和这妆奁，你还有什么？”
　　“谢谢姑姑。”纾若心中大恸，眼泪缓缓流了下来，手却紧紧抱住了那木匣，“若儿记住了。”
　　“你呀！从小被你父王宠的太厉害，以为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的爱你，围着你转，由着性子胡闹。”玉妃看着纾若，轻轻叹息一声，“若是真懂了，那就好了。想在这天宫活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你好自为之吧。”
　　“姑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纾若突然止住眼泪，抬起头。
　　玉妃微微一怔，停住脚步，良久，展颜一笑：“那就好。”

　　也许，自己算是幸运的。毕竟，她还有玉妃的照拂。那个明艳的女子，用一方首饰匣，为她撩开深宫内的重重珠帘。
　　对玉妃，纾若是感激的。
　　从那以后，纾若认真地学了起来，如何与身边的人打好关系，如何为自身做最好的打算，如何利用她最强大的武器——美貌与年轻，还有，最重要的便是猜测那个掌握了她命运的男人的心思。
　　她只是想在这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深宫中活下来。
　　一切的努力都有了回报，很快，纾若被册封为瑶华夫人，得到天帝宠爱。
　　可天帝是怎样的人啊！
　　纾若不禁颤抖起来。
　　那细长的，常常迷醉于醇酒美色的眼中，偶尔闪过的光芒亮若妖鬼，如饱饮鲜血的刀锋般暴虐冷酷。
　　那是她父王眼中从未有过的，对权势永不满足，近乎病态的渴求！
　　他的后宫中从不缺少美女，美人如花，可再美的花也不过是他权势与野心的点缀。
　　天帝生母据说乃一宫女，出身低微的他为了夺得皇位，无所不用其极。他逼死原配，改娶大将军之女为妻，借助其家族力量终于登基为帝。四个兄弟不是离奇死亡，就是被排挤出京。先王的两名宠妃因卷入夺嫡之中，也被迫自缢。而新皇后不久也被废黜，其家族一夕之间被连根铲除。此后，神域再无天后。纾若明白，自己的受宠，除了美貌之外，也是因为东府不复存在，自己毫无势力可言，此刻根基已稳的天帝用不着提防自己。
　　天宫远比东府奢靡，酒筵之上，天帝常左拥右抱，高歌饮酒，放荡不羁。可座下大臣却个个如坐针毡——昔年权倾朝野的右丞相，就是因为不慎打碎了玉盏，被当场杖毙。

　　纾若的回忆戛然而止，不知何时，暮云四合，天已变得一片昏暗。细细的雨丝缠绵着，腾起淡淡的水烟。东域的云，永远浓密黯淡，远处，隐隐有雷声滚动。
　　“下雨了，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快进屋去吧。”温和清淡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纾若回首一看，一个清俊男子静静立在身后，为她撑着一柄紫竹红罗伞。
　　大雨如倾，层层叠叠如厚密的珠帘。雨声中，却又透着一种奇异温馨的宁静。仿佛一个透明的罩子，隔绝了外面污秽的一切，唯有紫竹红罗伞下，相依的两人。
　　“你怎么来了？今天的奏报都批完了吗？”纾若温婉一笑，扶住男子搀扶的手。
　　“嗯。你怎么站在雨里，当心着凉。”男子打量着她单薄的衣装，蹙起了眉。
　　他一如漠漠寒水中孤立的鹤，清俊而苍白，一举一动都温雅细致，只是眼中透出了太多的疲倦。
　　原先的清缘皇子，现在的青帝。

　　清缘是天帝第三子，生母就是被废黜的天后苏香氏。天帝虽不喜欢他，但因为清缘生性平和，事事谨慎小心，甚至视为“疲弊柔弱，不堪大用”，天帝也没怎么为难他。青铜圣战爆发后，清缘受到其他皇子排挤，几次被外派到冰域之类的险地督军，险些死在苏纳特斯山下。天帝寿筵上，被俘的前阿修罗王朝大祭司箜薇献出生命，以回魂血誓，唤醒了被封印的阿修罗统帅烟弦。痛失挚友的烟弦率军击杀，清缘奋不顾身救下天帝，从而受到赏识。西川一役，天帝被杀，彼时，清缘已掌握了天人的大部分兵权，自立为青帝，率领残兵据守天都，现在，又退至东域一带。

　　清缘提着一盏琉璃灯，纾若伸手去接，清缘微笑着摇了摇头。一道闪电陡然划破黑沉沉的天幕，照得四下里一片雪亮。
　　纾若一惊，下意识的搂紧了清缘。她抬起眼，清缘依旧是那样沉静的笑着，笑容中仿佛充满了温柔与包容，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永远是那样，第一次见面时便是如此。
　　她猜不透他的心，一直猜不透。
　　纾若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搂得更紧一些，几乎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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