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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耶律宗真
(五)耶律宗真
我七岁那一年的三月间,我看见我的父皇忧伤而烦恼。我向他询问出了什么事情,他看看幼小的我,告诉我大宋的皇帝驾崩了。那时距离檀渊之盟的订立已近二十年,我们大辽与宋结为盟国,交好已久。而今,南朝皇帝归天,继位的新君只有十三岁,我的父亲担心小皇帝年少气盛,未必会恪守昔日盟约。然而不久以后,他的顾虑便随着大宋使节的到来而消失了,他告诉我南朝的小皇帝赵祯虽然年纪轻轻,却仁德明理,辽宋两国必会延续旧好。父亲对我说:“只骨,他是你的皇兄呢。”“皇兄?”我有些疑惑。父皇解释说,当初他与大宋先皇签订檀渊之盟的时候便已约定,宋辽两国国君以兄弟相称,以后历代国君也以此论之。而赵祯比我略长,自然便算是我的皇兄了。
我的并无血缘之亲、素未谋面的皇兄,他大我六岁,居住在遥远的汴京城,风物繁盛繁花似锦的南朝。我没见过他,却总是以一个孩子的心智暗自揣想,他是否与我一般的喜欢骑射、狩猎或者马球。后来我零零星星的听说他的消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些,他性子文静,爱好读书,写得一手飞白妙笔,喜欢书法如同我喜好丹青。
多年以后,有很多人说我与他的身世太过相似,一样的养于深宫,一样的少年天子,一样的不明身世——我与他,都是养母养大的孩子。然而,即便再相似,终究也是不尽相同的。
我在父皇过世的时候得知自己的身世。那时母后揽着我在父亲灵柩前哀哀痛哭,元妃冲进灵堂对我的母后叫嚣:“现在还有谁能护着你?!”这个跋扈的女人随即告诉我,她才是我的生母,而我身边的所谓“母后”,只是我的养母而已。我尚在震惊之中手足无措,元妃已经下旨自立为皇太后,并将我的养母囚禁,不久又以谋逆之罪将她处死。我是堂堂的契丹新君,竟然连一向视我如己出的养母都保不住。十六岁的我君临天下,却失去了父爱与母爱,而生母的爱,我从来都不曾得到过。
她毫不爱我。她只热衷于争权夺势,把持朝政,重用外戚,我再三忍让,只愿我的让步能够弥补这十余年来亏欠她的孝道,让她平息心中所有的不满与愤怒。而她却变本加厉,打算废我帝位,改立与她更为亲近的重元。重元是我的同母弟弟,我与他向来感情笃厚,即便后来他行止颇有不端我也从不忍心苛责——他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亲情。重元将太后一党的密谋事先知会于我,让我暗地里调兵遣将,先行发动政变,一举铲除太后党羽,并将太后遣至庆陵为我父皇守陵。那一年我十八岁。
同一年,大宋刘太后病逝,我的皇兄赵祯也得以亲政。他在这时才知道自己身世之伤,而他的生母早已过世一年有余。他与生母终生不得相见,而我,母子相认最终却反目成仇。我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运,抑或,是同样的不幸。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痛苦痛在他心里,却让我犹如感同身受。我沉思良久,终于下旨将我的生母从庆陵迎回皇宫,仍然以太后之尊好生奉养,只是我终生没有再走近她十步之内。
赵祯是个贤德的皇帝,大宋在他治下繁华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甚至大辽的子民都受到他的恩泽。每逢天灾人祸,百姓流离,他都会在边境开仓赈灾,救济辽国的灾民。他是真正的仁心仁德,顾惜百姓,他所做的这一切从来没有要求过回报。
我喜欢出巡,尤其喜欢巡游高山巍峨之处。我总会登高远望,向着南朝的方向。即便登上再高的山顶我也望不见遥远的汴京城和那个遥远的人,可是我总是忍不住向着那个方向眺望,这样的坚持仿佛是一种信仰。
春来的时候我与重元出宫狩猎。草原风光,天高云阔,苍鹰翱翔,群鹿奔驰。这样的景致怕是南朝没有的。我突然想,这样的塞上风光,如果能够与他共赏该有多好。当天回宫之后我重拾起亲政之后很少有空动用的画笔,想把我的故土点滴通过画笔呈在他的面前。那时正临近他的生日,我便以五幅绢帛连缀,倾尽心血,画了一幅千角鹿图,细细装裱好,派使臣送往南朝。千角鹿,寓意“祥瑞”,暗合他名字“祯”字的含义。用心良苦,独一无二的寿礼。
使臣归来的时候带来他的回礼,他御笔写就的飞白书。早就听说他善书法,如今见得,果然非同寻常,风骨俊秀,势如飞虹。我抚着那字,想象着他挥毫泼墨的样子,想象他专注认真的神情,清秀雅致的容颜……
其实我从未见过他,所以这一切便只是我的想象。我曾向我的使臣询问关于他的事情,我的使臣目光闪闪,满目都是景仰,他告诉我,南朝的皇帝陛下英俊儒雅,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神仙下凡一般高贵与俊朗。于是我的心里也更加存下了向往。
我画了更多的画送给他,每每都是南朝罕见的塞上风光,我画鹰,画鹿,画草原,画山峦,而他总是以书法作答,我的寝宫里有了越来越多的他的手迹,匾额、对联、诗文、经书。楷书娟秀,行书清奇,飞白书更是龙飞凤舞一般俊逸潇洒,想必是字如其人,只有他那般的人才,才会写出如此这般的字迹。
我与他的书画之交渐渐流传成一段佳话,而我的姐夫元昊总是对此颇有些不屑。我与元昊自幼相识,向来亲厚,他与我说话并没什么顾忌。他对我说:“只骨,你我本来就是番邦,本就应该戎马倥偬争霸天下,干嘛总学那些文弱南人,书啊画啊的。”我总是淡淡的笑,却不答话。其实元昊本身也是个精汉学通诗文善音律的才子,只是我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过只是消遣,就如同女人。真正能让他倾心的只有天下,我很早就知道他绝不会甘愿蛰伏于旁人之下,无论对方是大宋,还是大辽。而我却对所谓逐鹿中原问鼎天下没有兴趣,我只愿平平静静的继续与大宋交好,不违我父皇的临终叮咛,不违我与赵祯的兄弟之约。
我不懂元昊的宏图大业江山梦,就如同他也不懂我对赵祯的感情。没有人会懂,我更不会为外人所道。一直以来,陪伴我心思兜兜转转的就只有他的手书。那些笔迹,一笔一划,一横一竖,全部是我相思的依凭。每次我在依稀的墨香中端详它们,都仿佛透过笔笔墨迹织就的网看到他的身影,长身玉立,玉树临风。但是我从来看不清他的容颜。我越来越想见他,我甚至妄想着放下皇帝的身份偷偷溜到南朝,只为看他一眼。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这有违礼法,而且太过唐突。于是我写下一封书信,向他索求画像。下笔的时候我斟酌再三,即怕措辞太过直接,让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又怕太过含蓄,让他什么都不明白。几经删改,最后我写道:“弟与皇兄约为兄弟,欢好岁久。然数十年思见而不可得,愿求皇兄御容以代相见,以笃兄弟之情。”
然而他并没有答允我的请求,也没有给我任何理由,只是当做这件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仍旧在我送他丹青画卷的时候以书法和之,其余的绝口不提。他对我始终是如此这般,既不过分亲近,却也并不疏远。我有时会苦涩的猜测,他到底懂不懂我的心思,在他的心里对我究竟有多少情分。也许他与我的只是两国国君的礼尚往来,并不夹杂一丝一毫的私人感情。这个想法让我非常沮丧。
宋夏之战至关紧要的关头,我向他提出讨要当年被周世宗柴荣所占去的契丹故地关南十镇,而他寸土不让,说是每寸土地都受之于祖宗,绝不可割让。他遣了大臣富弼至大辽与我谈判。富弼口才甚好,在我大辽的朝堂上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如同昔日孔明舌战群儒一般的风采。他最后说:“吾皇陛下请我转告契丹皇上:朕为人子孙,绝不肯割让祖宗之地。若北朝执意讨要关南十镇,那么朕与大宋子民誓死抵抗,宁为玉碎。”我一怔,我何曾想要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我是想要讨回故土,倒不如说我是存心试探。而他,果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为我退让。我叹气,不自觉的放柔了语气,温声问道:“他……可好?”富弼微怔,似乎想了一下才知道我说的“他”是谁,随即答道:“陛下安好。”顿了一下,又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只是近日来为了西北战事殚精竭虑,寝食不安。”我略微动容,看向富弼。早听说大宋朝堂名臣如云,果然是名不虚传。就比如我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文官,泰然自若,无畏无惧,真是很出众的人才,又极为聪明,只从我一句问话,便似乎猜出我的心思,而看似简单平淡的回答,更是赢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我最终没有坚持讨要关南十镇的土地,这事后来只以增加岁币订议。而富弼那句“殚精竭虑寝食不安”更是扰得我日夜不宁。我致信元昊,让他从宋土退兵。他西夏本是我大辽的属国,我有资格约束他的所为。而他拒绝,我知他心中仍然存着入主中原的江山梦,然而我再也不愿坐视。我并不是畏惧他西夏做大,会威胁到我大辽,我只是为了那一人,因为他的“殚精竭虑寝食不安”让我心痛。我不顾元昊与我的私交以及姻亲关系,也不顾大辽与西夏数十年的和睦,倾举国之力,起兵三十万,对西夏宣战。
我两度御驾亲征西夏,与元昊之间互有胜负,仍然难免两败俱伤的结果。而元昊终于也没有余力侵入大宋,最终只能与宋议和。而因我对西夏的征战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以致国库空虚元气大伤,朝中很多大臣质疑我的决策,我却淡然处之什么都不解释。他们并不知道,我只是想换取那人的片刻安宁,为他分担些许烦恼,让他不必日日夜夜寝食不安。那么,这便是值得的。即使他对我,在书画往来之外从无半点示好,那也是值得的。
听说他自幼体弱,身子骨总是不太安泰,我便遣人将各式各样的名贵药材流水般的送往汴京,长白山的人参,东金山的鹿茸,天山的雪莲,微闾山的灵芝……想了又想,又褪下手腕上带了多年的狼牙手链,将它放入送往南朝的礼箱。
那手链是用我幼时亲手猎杀的第一只雪狼的狼牙穿制而成,契丹人认为狼牙是避邪之物,因此我一直带在身边做护身符,倒也护了我这些年的平安。如果它真有护身之用,那么就让它替我护着他吧。
不久之后我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南朝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医药之学更是昌明发达,他的皇宫大内,想必灵丹妙药不计其数,何劳我千里之遥的送什么药材。而我那条避邪的护身手链,相比他那些雕琢精细的饰物宝器玉佩金环,怕是太过粗陋,可能他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便丢在某个角落。而我,多么希望他能够明白,即便再微薄的事物,终究也是我的一腔情意。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到底懂不懂。
日子便这样静静的流逝,上朝下朝,出巡回宫,平淡得如同太平岁月里每一个普通的帝王。除了偶尔南来的飞鸿带来他的音讯,其余的乏善可陈。他对我的态度仍然如从前一般,淡然有礼,若即若离。我想,以他的聪慧,我那点小心思,他怕是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回应,也不能回应。我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我坚持下去,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对我敞开心扉。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怕是想错了。我与他,不仅是关山之遥,更隔着家国、宗庙、社稷、子民,加之同为男子,即便是互有情意也注定枉然,更何况,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有我。我终于明白我这一生怕是都等不到他的回应,而我,也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我自幼也是纵马驰骋舞刀弄枪的,身体一直强健,哪知这一病却病来如山倒,吃了很多汤药也毫无起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失了护身的狼牙,再也没什么能保佑我平安。但我并不后悔,如果我二人之间真的只能有一人平安,那么我希望是他。
我的儿子洪基焦虑的很,他派人四处寻访名医灵药,甚至请了法师入宫做法。我笑他:“涅邻,你这就叫急病乱投医。”我让他坐到我身边,对他道:“契丹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记得,要与宋交好,永不开战。”洪基眼里有掩不住的悲伤,却故作平静:“父皇何出此言?父皇吉人天相,不日即可痊愈。”我淡淡笑道:“你不必安慰我。你父皇的身子,自己知道。生死有命,不能强求的。”他红了眼圈,什么都说不出。我看着他,静静的微笑。他是我的长子,也是我所有皇子中最像我的一个,跟我一样对南朝的那片土地和那个人怀着同样的向往。我伸手抹去他眼角沁出的泪水,道:“好好,别哭了,也不是个孩子了。我就跟你去见见你请的法师吧。”
那法师年纪很大了,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他注视我良久,最终只轻声叹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洪基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那老者不再开言,只是轻轻摇摇头,目光里有深切的悲悯。洪基急了,一把抓住那老者的袍子,我制止了他,让他重赏那法师。那老人拒绝了任何赏赐,飘然离去,只道是陛下珍重。
我念着他方才所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忽然微微的笑了起来,竟至越笑越厉害,心里却全是难言的悲凉。我自顾自的笑了一阵,后来牵动内息,剧烈的咳起来。当我平息下来,拿开掩嘴的绢帛,只见那上面触目惊心得全是鲜红的血迹。洪基连忙派人去宣太医,我摇了摇头,吩咐内臣笔墨侍候。
我已经没有精力再细绘丹青了,我只是写了一封短笺给我那遥远的皇兄,却是旧事重提:再次向他索求画像。我的时间所剩不多,我多么期望能够在这不多的时间里见到他的容颜,得他画像相伴。我甚至让使者将我的画像送至汴京,希望能换回他的画像。然而我终究还是失望了,我苦笑着想,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拒绝我。数次向他求索画像,他婉拒;讨要关南十镇,他回绝;甚至我跟他商议宋辽两国更改国号,宋称“南朝”,辽称“北朝”,以示亲近,他都没有答应。而我,一介契丹天子,徒徒拥有辽阔疆域和百万铁骑,却竟然始终对他无可奈何,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被他拒绝。然而,他一定不会知道,这一次他所拒绝的,已经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八月的时节,契丹的天气已经有了秋凉,繁花谢落,草木凋零。但是南朝的汴京大约仍然是一派花团锦簇,我听说这个时节大宋的皇宫里会开桂花,那是他非常喜欢的花,星星点点,清香四溢。我并没有见过这种花,契丹天气太过严酷,养不活南朝的花树。但我总是在别人的描绘中想象这样一幅情景:满园金桂飘香,他站在树下,微微扬着头,仰望着那些掩藏在苍翠树叶之中的小小花朵。然而我始终看不到他的容颜,即便是梦境里,他留给我的也只是一个背影,隐约着透着清冷与孤寂。他应该也是一样的孤单吧。上位者无私,帝王家无情,君临天下,四方敬仰,而富贵荣华的帝王贵胄之下,实则是孤家寡人,怀抱空空。我曾经那么那么的想要靠近他,为了我的孤单,也为了他的孤单,而我们各自的身份与责任却注定了我们最多也只能停留在一个遥遥相对的位置,相望,不相亲。
罢了罢了,遗憾也罢,寂寞也罢,终究是一生过去了。什么家国天下都不得不放下,而那一个“情”字却始终参不破。不知道人死后到底是不是有灵魂的,如果有,我一定会去汴京,去我一生遥望却从未踏足的南朝,看我一生守候却从未相见的那人。都说汴京四时繁华,清平安乐,想必能够容得下我这一缕异域的游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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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子小盆友生日快乐~~~其实这是我7号那天发的啊,只是后来又改了改,掩面~
说来我一写到只骨就抽搐,因为我太爱他……好吧,我终于写水了他……
其实只骨的故事还没完,等写到洪基的时候,有些内容应该是对这一章的补充,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