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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孟工没理她,径直走到窗前,翻看起赵之凝那份被推出来的毕业证,又看向赵之凝,眼神带着些审视:“你就是红星公社三队的赵之凝?”
赵之凝有点疑惑,但在原身的记忆里,并没有孟工这个人,她警惕地点头道:“是的。”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在砖窑厂露了一手后,有人就跟在机械厂的亲戚吹嘘了此事。
后来,“红星公社有个丫头能修机器”的小道消息,七拐八拐的,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孟工耳边。
孟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又转向李干事:“李干事,育英中学的毕业证,公章清晰。厂里招工简章只要求提供学历证明,并没有要求必须调阅档案。程序上,她的证件齐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周卫华和额头冒汗的李干事,声音沉了下来:“至于其他捕风捉影的事情,更不该影响正常的招工报名,按流程办。”
“可是孟工……”李干事还想辩解。
“需要我去劳资科找吴科长,再明确一下招工政策的具体执行标准?”
李干事顿时像被扼住了喉咙,脸涨成猪肝色,说不出一个字。
虽说她好歹也是劳资科的资深职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在孟工面前,那叫一个小巫见大巫。
作为春风厂的元老级功臣,孟工见证了春风厂发展的日日夜夜,厂里门生遍地,就连厂长见到他都要敬三分,她算哪根葱?要是真让孟工捅到吴科长那里,她这铁饭碗是没问题,但小鞋是穿定了!
李干事在心里忍不住迁怒,都怪周卫华,竟然给她整出这档子事来!
孟工不再理会他们,看向赵之凝,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小姑娘,说说看,你为什么想进机械厂?”
他想听听,这个被传“有点本事”的年轻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提问出乎意料,排队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连李干事和周卫华都忍不住看过来。
赵之凝愣了一下,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回想起前世江轮上用生命保护的铣床……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飞快掠过。
她的眼神变得清亮:“我觉得,机器不是死的。它像人一样,有筋骨,有血脉,有脾气。你用对了方法,摸准了它的‘脉’,它就能替你干最难的活,出最精的东西。”
她甚至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手势,模拟调整铣床主轴转速和进给量,这个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内在的韵律感。
“就像驯服一匹烈马,你得懂它,敬它,更要靠真本事驾驭它。它服你了,就能日行千里。咱们国家要发展,老百姓要过好日子,离不开这些铁家伙。我想把它们伺候好了,让它们多出力、出好力,我们就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孟工沉默了几秒,心中仍在回味她那个模拟手势,如此精准,仿佛带着肌肉记忆。
劳资科门口,安静得只剩下远处车间传来的轰鸣。
大家还没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赵之凝又补充道:“当然,当工人有工资、有粮票,谁不想当呢?”
这句大实话,让围观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工没有评论,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但熟悉的人看到,会发现以严苛著称的孟工,此时脸上是少有的和蔼。
他转向窗口:“李干事,登记吧,按规矩来。”
“是……孟工。”李干事咬着牙,铁青着脸,拿出登记表拍在窗台上。
赵之凝明白,自己是过了这一关了,她连忙感谢道:“谢谢孟工!”
孟工随意地摆摆手,离开了劳资科。
赵之凝把八毛钱递进窗口,然后拿起笔,顶着李干事的目光,在登记表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信息。
顺利报名后,赵之凝站在劳资科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远处车间传来的轰鸣声。
车床高速旋转的嘶鸣、铣床均匀有力的切削声、冲压机沉闷而规律的撞击……这嘈杂、有力、生机勃勃的声响,汇聚成一曲宏大而熟悉的工业交响曲。
这声音,不再是长江轮船上,敌机肆意轰炸的轰鸣声;不再是内迁路上,哀鸿遍野的痛苦呻吟。
这是安稳的、持续的、蓬勃生长的声音,是只有和平年代才能孕育出的生机与希望。
赵之凝抬起头,晚霞如火,她仿佛看到了他们用生命守护的火种,在四十多年后燃起了熊熊烈焰。
“真好啊……”她对着那片轰鸣的厂房,无声地翕动嘴唇,仿佛在与四十多年前长江上的自己隔空对话。
*
将准考证仔细折好,放进最贴身的衣袋后,赵之凝没有立刻回家,反而走近了春风机械厂的传达室。
门卫大爷老孙是个看起来面容和善,眼神里却透着精明的老头,此时正拿着大茶缸喝茶看报。
她走过去,脸上露出笑容:“大爷,打扰您了,能跟您打听个事么?”
她把刚刚花了九分钱买的一盒红满天香烟,恭敬地递了过去。
能当国营工厂门卫的大爷可不是好糊弄的,他立刻板起脸来,用审特务的眼神打量她:“干什么的!”
赵之凝被吓了一跳,只能实话实说道:“大爷,不瞒您说,我刚报了名,心里有点没底。您在这厂里年头长,见多识广,能不能跟我说说,这次招工考试……厂里是咋想的?会考些啥呀?我就想心里有个谱,好回去准备准备。”
门卫大爷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干净、态度谦逊的姑娘,严肃的表情稍微有点松动。又看着那盒红满天,烟瘾有点上头,话匣子这才打开了。
“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点……”孙大爷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内部人士”的神秘,“咱们厂是三线厂,现在不是号召三线转型么,这次招工,就是为这事儿储备年轻人手!”
赵之凝一边点头听着,一边把香烟推过去,孙大爷顺势打开抽屉,香烟“吧嗒”一声就进去了。
上道!
孙大爷暗暗点头,继续说道:“所以,这次考试跟以前不一样,不直接考你具体会车还是会铣,那看啥呢?看你有没有潜力,是不是干这行的料!”
孙大爷伸出两根手指:“重点考两点:一是手上稳不稳,活儿细不细!机器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毛手毛脚可不行!二是脑子活不活,理解力强不强!新东西来了,得能学会、能琢磨!我估摸着啊……”
他神秘兮兮地小声说:“实操考试,多半是让加工个啥小零件,就看你装夹牢不牢,手把子稳不稳,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尺寸准不准、光不光溜。说白了,就是看你的基本功和悟性!”
赵之凝听得认真,眼睛发亮。
手上稳、活儿细、尺寸准、理解力强……这不正是她苦练多年的看家本领吗!
她心中大定,这九分钱花得值了!
“谢谢您!大爷,您可帮了大忙了!”赵之凝真心实意地道谢。
距离考试还有一周。
赵之凝知道,她最大的短板,是这具身体缺乏足够的实践训练。前世的技艺已经刻在灵魂里,但肌肉记忆需要被唤醒,身体的协调性和力量也需要适应。
没有工具,没有材料,更没有练习的场地,但这难不倒她。
赵之凝用剩下的一毛钱,从收废品的老头那里,淘来了几片废弃的硬质合金刀片和一块铸铁板,还软磨硬泡地让对方多送了些废铁条和废铁块。
训练从模拟铣削的基本功开始。
她先将铸铁板放好,然后把硬质合金刀片用铁丝紧紧绑在铁棍“主轴”前端。
固定好需要加工的废铁块,她双手紧握铁棍,回忆着前世操作铣床的要点:以腰身为轴心,双臂带动主轴,模仿铣刀旋转下切削的轨迹,匀速地推向被固定的工件。
刀片刮过铁块表面,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第一下,手臂发力不均,铁块滑动;第二下,角度歪斜,铣出一个难看的斜面;第三下,用力过猛,差点把刀片崩断……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沉重的铁棍在她手中移动,虎口被磨出了水泡,手臂、腰背的肌肉更是因长时间保持特定姿势和发力而酸痛。
但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模拟中,仿佛眼前真有金属被切削的铁屑飞溅。
每一次模拟“走刀”,她都全神贯注,前世对铣削技巧的深刻理解,此刻转化为对身体肌肉的极致调动。
渐渐地,那刺耳的“嚓嚓”声变得均匀、稳定起来。
一个粗糙的平面,在她手中缓慢而坚定地成形。
她的动作从生涩变得流畅,移动轨迹越来越直,手臂推送的力量趋于稳定,脚步配合也更为协调,她甚至开始尝试模拟不同角度的铣削的变化。
“还是不够稳……”赵之凝低声自语,眼中斗志更盛。
她调整了一下工件的装夹,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铁棍,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模拟动作。
再过几天,她就要站上考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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