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是

　　即墨曾经是古时齐地的大城，邹鲁一处繁华之地。不过，数经天灾人祸，千年沧桑过，已经褪去昔日的繁华商邑的光芒。在薛之山的印象中，莱州府的即墨只是一方偏远的渔村。然而身临其境后，全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样子。如今的即墨，虽不副古书之记载，但是群山环绕的一方水土上，百姓立坡而居，临海而住，户户以桥板相接，桥板纵横交错架于一弯海水之上，虽无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细腻，然而海滨渔民的淳朴民风，教人“身为客心于家”。由此而看，圣人所言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绝非妄语。
　　薛之山正赶上了即墨渔民的传统节日——“东京山庙会”。这几天，即墨小城全城飘红，户户张灯结彩，镇集上窄长的街道上，挤满了商贩，一连几天都在摆卖各式物品，此外杂耍、说书亦能常常见到，百姓络绎不绝，簇拥其中，看得流连忘返，听得全神贯注，而不远处的东京山上，游人不绝，山上的“狐仙庙”香火鼎盛，眼下的气氛甚于春节。
　　数日奔波，薛之山已经感到疲惫不堪，然而看到即墨此番喜庆的景象，身体有一种释放的惬意。他在镇集一个简陋的茶摊坐下，摊主是一位老人，见到薛之山把行李放在茶桌上，便殷勤地走过来。
　　“公子如此脸生，想必是远客呢！”摊主在薛之山面前摆好茶杯，然后细心地倒了三分之二杯茶。尽管是偏远的渔村，可是对茶浅酒满的礼仪甚是遵从。
　　薛之山连连谢过，端起茶杯浅浅喝过，“看来这几天都很热闹呢！”
　　“是哩！东京山庙会嘛，这是即墨重要的节日。”老人忽然伸手指向茶摊后面，一方浅浅的海滩上桥板交接，每隔一段便竖起高杆，挂上艳红的灯笼。“喏，明天晚上是庙会的最后一晚，到时候全镇的人都会去放莲花水灯，山的那边……”老人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东京山，“山上的狐仙庙还有焰火，很是热闹。”
　　“听起来相当有意思。”薛之山赞道。
　　“是哩，所以公子千万不要错过。”老人端出两碟小吃放在薛之山面前，“这是我们即墨有名的小吃，公子要好好尝尝。”
　　薛之山微笑颔首，深切地感受到这里的民风淳朴，待客热情。所谓的镇集其实只是一方浅滩的沿路，狭长而热闹。由于离海很近，常有海风吹来，海风里混有淡淡的咸味，对于从小长在内陆的薛之山来说，感受很特别。
　　“不过，有兴趣知道的话。七天后，到一个叫即墨的地方去。”龙葵的话犹在耳边响起。算上今天，已经过了六天，第七天正好和东京山庙会的散会日重合，难道说这其中有关系？但是，庙会和琼华派简直是风牛马不相及。那晚在青鸾峰上发生的事情和判若两人的龙葵一直缠绕着他。本来只是寻找有关昆仑琼华派的事情，然而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让他仿佛走进了一个大谜团。韩菱纱……或许冥冥中就注定了这样的相遇。
　　天色渐暗，但是镇集上依然人头攒动，吆喝不断，相当热闹。薛之山顺着人流而走，在一处说书的摊子前停了下来。说书人站在一个小台子上，讲得口沫四溅，兴致勃勃，听众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小台子，听得津津有味，偶有哄堂大笑，气氛很好。正巧，说书人要讲一个新故事，薛之山便站在最后一排，饶有兴趣的听着。
　　“呀，现在是庙会，讲一个跟庙会有关的故事。咳咳，大家知道吗？传说呀，那东京山上的狐仙庙呀，真的住着狐仙大人哟！这周围的百姓呀把狐仙大人供奉得极好，这狐仙大人呀眼瞅着百姓对他唯唯诺诺，心就变坏了，整天戏弄附近的百姓！”说书人讲到此，在场便有人喊道，“少在吹牛了，狐仙大人这么好，怎会害人呢？”
　　说书人笑眯眯地回道，“哟，听书的就别插嘴，且听我继续道来。话说，这狐仙越来越过分，到后来几乎是危害一方了。百姓啊，敢怒不敢言。有一天……喏，就跟明天是同一天呢！这作恶多端的狐仙拐了镇上一个书生的女儿上山去了。这些百姓手无寸铁，怎么和堂堂仙人比呐？大伙都觉得书生的女孩死定了。”说书人讲到精彩处，故意停了下来，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听众小小地起哄，嚷着说书人要继续讲。
　　“这个嘛～无巧不成书呐！那天，恰好有四个远客来了镇上，他们呀不得了耶，是从西边昆仑山来的琼华弟子，昆仑山你们晓得在哪里吧？那是西边的一座仙山，那里门派林立，但以琼华派最有名气了，都是武艺高强，锄强扶弱的好汉呀！”说书人说得唾沫四溅，兴奋无比。而在后面的薛之山却被说书人所说的“昆仑”、“琼华”等词愣住了。
　　“原来，琼华弟子曾经来过这里。难道龙葵就是想说这件事？”他心里默默想着，不过说书之事也不可全信，与龙葵的话勉强联系在一起更是无稽。薛之山毫无头绪，回过神继续听说书人讲书。
　　“那琼华派的弟子呀把狐仙打败了，找回了书生的女儿。”说书人似乎已经讲了一大段内容，现在所讲的已经是故事的后续了。“全镇的人都相当感谢他们哩。百姓送吃的送穿的给四位大侠，感谢他们，还邀请他们看烟火。狐仙被收拾了，那一晚的烟火特别美丽……”
　　一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前方一听众嚷道：“喂，说书的，你这故事是真的吗？什么琼华弟子，我听都没听过哩！”
　　说书人气定神闲，马上回道：“嘿，这位兄弟你的话可逗了。好说了，这个故事是我曾爷爷跟我说的，他呀就是当初送鱼给大侠们的村民呢！假不了！”说书人一说，听众议论纷纷，或讪笑或惊奇。
　　民间流传着很多传奇故事，像这样的侠义故事，薛之山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不过毕竟是流传的故事，没有人能肯定是确有其事还是子虚乌有。然而，不知为何，薛之山的内心却希望刚才这则故事是真的，就如说书人所说的那样。
　　夜幕笼罩着大地，天色不算好，薄薄的云雾遮住了月亮，就算有海风吹拂，云雾始终没有散去。薛之山离开了说书摊，又随着人群而下，最后路经一个小客栈，便住了进去。
　　夜渐深，镇集上的喧闹声早已销匿，百姓各自归家，现在恐怕都在睡梦里了。然而即墨镇上，户户家门前的彩灯依旧亮着，把喧闹过后的寂静小镇装点得相当喜庆和安宁。薛之山还未入睡，伏在案上手执沾满墨水的笔却迟迟不能下笔，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望着手中的笔入了神。忽然，窗外传来清晰的打更声，提示现在的时刻——子时。他端起茶杯小啜一口，一阵风从窗外过来，书案边上的蜡烛倏忽熄灭，看不见月光的夜晚，蜡烛熄灭后房间里便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薛之山的左手还没有放下茶杯，右手便拎起火石转向蜡烛，重新点起它。房间瞬间被黄色的火光照亮，薛之山收起火石，转身坐正。正此时，那张妖艳而妩媚的脸与他的脸靠得仅剩几厘，毫无心理准备下的薛之山瞬间愣住，只有左手握着茶杯尚能做出反应，“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声音响彻了安静的房间。
　　“你！”薛之山迅速退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的龙葵。
　　这个“你”字是此刻薛之山心里几种复杂心情的最直接表现。包括：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真的是鬼灵吗？
　　眼前的龙葵一如那晚在青鸾峰所见，一袭艳红色的广袖衣裙打扮，脸上化着精致而艳丽的浓妆，双耳各挂着一个好看的银色耳饰，无限妩媚。嘴角掀起的小小的弧线，狡黠妖媚写在了脸上。“要我一一回答……么？”她似乎看透了薛之山的心里所想。
　　薛之山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缓过神来。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留意到书案前那一面干净的墙。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再次被搅乱，他惊呼道：“为什么你没有影子？”
　　龙葵冷静地出奇，一副不屑的样子瞄了瞄干净的墙面，上面除了投射着薛之山的影子，别无异物。
　　“啰嗦！”她不屑道。
　　而薛之山恍然大悟，“你真的是鬼！？”
　　龙葵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好听像是璎珞落入玉盘里。然后水袖一挥，搭在薛之山的肩膀上，同时又把那张精致的脸凑上去，狡黠说道：“你知道么？鬼是没有身子的。你要不要抱抱我，亲自验证一下？”说完，她把身子凑得更前。
　　“不要再玩了！”薛之山全身后退，离开椅子站了起来。微风吹进，蜡烛的火摇晃起来，房里的气氛变得诡谲。
　　薛之山从未见过如她般大胆的女子，并且那时而温柔可人时而妖艳妩媚的性子让他迷惑不已，困扰不已。
　　“哟，真是不解风情呢！”龙葵把尾音拉的很长，偷偷地瞄了薛之山一眼，看到他略带羞红的脸，不禁觉得好笑，“好吧！看在你是正人君子，我就开门见山。”她忽然收敛起狡黠的笑容，只是微微地笑着。
　　“我不仅是鬼，还是宿在小紫英佩剑上的剑灵。”龙葵接着道。
　　“小紫英？”薛之山双眉一沉，“小紫英是指慕容大哥吗？”
　　“反正我是一贯这么叫的……”龙葵连忙解释，最后似乎欲言又止，然后眼里透着一丝落寞，被薛之山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为何哥哥前哥哥后地称呼前辈呢？”薛之山直觉此龙葵非彼龙葵，故意这么问道。
　　谁知道，龙葵的语气竟有些怒气，“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是不一样的。”
　　“你们是两个人……呃，两只……”前半句刚一脱口，薛之山便觉得不妥，于是急忙换一种说话，发现更加不适合。
　　只见龙葵面无笑容，平静地说道：“我们是一灵双性……这么说，你明白么？”
　　“就是同一灵体，但有两种不同的性子……对么？”
　　“姑且这么认为吧！”
　　“嘿嘿，你们除了容貌一样，性子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真是南辕北辙啊。”薛之山微笑道。这时候，龙葵忽然打起精神，一如平时，“她有她清纯，我有我妩媚，我认为这很好。”
　　“呵呵！”薛之山忍俊不禁，眼前的女子除了大胆肆意，还自信得很。其实她的性子里有几分率真和豪爽，只是不容易透漏出来罢了。
　　“你再笑，再笑就别想得到关于琼华的情报了。”龙葵一下子飘至床沿，坐了下去并且翘起美丽的腿。
　　鬼是没有身体的，然而龙葵此般动作却让人惊奇，薛之山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好以“此鬼修行高。”来搪塞自己。
　　薛之山把书案右上方的烛台移到中间，蜡烛的灯光也随着向前移动，整个房间的光照状态被改变了。“那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得到你所知道的情报呢？”
　　“我要找一个人。”龙葵的声音清晰而直接。
　　“哦？”
　　“不过，似乎不太容易找到……”龙葵忽然低下头，低声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如开门见山吧！”薛之山关切地问道。
　　“你听说过‘结绳记事’么”
　　“当然！”薛之山的祖父、父亲皆是太史院的院士，薛家又是陈州的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像“结绳记事”这种历史，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你一定没有听过‘剑冥记事’”
　　这确实考倒薛之山了，他对这四个字完全陌生。只见龙葵挥一挥艳红的水袖，一把透着青光的剑横在他的面前，云黑漆的剑鞘把剑衬托得极为贵重。
　　“有一种秘术，能把人的记忆印刻于剑锋之上，拔出剑后解开咒语便可看到印刻在上面的记忆，此为剑冥记事。你想看一下这把剑上的记忆么？”龙葵示意道。
　　薛之山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入青光之中紧紧地握住剑鞘，围绕四周的青光忽然消失，剑的厚重感全然落在薛之山的手里。“咻“的一声，薛之山把剑拔开，剑锋银色透光，展露无遗。却见那边的龙葵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薛之山手中的剑似有雷霆闪过，慢慢地出现一个清晰的画面。
　　夜幕降临，临坡而居的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挂在门前的莲花彩灯次第而亮。小镇上人头攒动，欢腾而喧嚣。即墨海边烟花满天，一片璀璨，刹那旖旎，胜却人间无数。
　　“好了，说正经的，今天真是好高兴，我但愿我们四个人，一生一世都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做自己应做之事！”少女笑语盈盈，秀发上铃铛发饰随风飘动，叮叮作响。
　　“哈哈，这有什么难的？一定可以！”少年爽朗地应和道，所有的欢喜都写在俊气的脸上。
　　“希望如此。”一个背着剑匣的少年沉稳的嗓音，缓缓道来。
　　“嗯，我也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剑匣少年身边的另一个少女说道，忽然一束烟火在夜空中绽放，花火映照在她美丽的脸颊上。那句“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犹在耳边……
　　画面忽然一转，同样是夜幕下，一处肃穆大殿前，朗月当空，清风拂面，四人相聚。
　　“你要答应我，即使我们都下山了，你也要过得开开心心，做一个最厉害的剑侠～如果哪天剑侠变成了剑仙，不要忘了来看看我啊～”少女的脸上依然洋溢着好看的笑容。
　　背着剑匣的少年，秀眉微蹙，然后坚定地说道：“我答应你们……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薛之山怔怔地望着剑锋上显示的画面，张口想说话，但不知道如何表达，他认出那位背着剑匣的少年，分明就是曾经救他一命，青鸾峰上与之交谈过的慕容紫英！而这四人衣服上的琼华徽印更是刺激到了他的神经。
　　“小紫英是琼华派的弟子，他们四个都是。”龙葵低声说道。
　　“这么说来，说书人的故事是真的！”薛之山喃喃自语，然后对着龙葵问道，“琼华派在一百年多前莫名地消失，慕容大哥是门下弟子，那他岂不是已经一百多岁……”薛之山猛然想起慕容紫英鹤发童颜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口口声声称其为慕容大哥，重伦常教义的他顿时为自己的失礼尴尬不已。
　　“琼华派的宗旨本就是修道成仙，小紫英从小就在琼华派修炼，天赋过人，修行自然也比其他人好，不过……”龙葵的眼睛又显露出一丝落寞，“不过，小紫英兼修太多奇门异术，身子已经每况愈下。恐怕……”
　　“龙葵……”
　　“好啦～说正经的。”龙葵迅速恢复精神，“他们四个是很好的朋友。不过生死分隔，悲欢离合，他们那些一生一世在一起的承诺全都成了一纸空谈。但是……小紫英的身体……我知道他很想和大家聚首一堂，哪怕只是一次。……我想帮他达成这件事。”
　　“可是，如果他们已经离世，那么……”
　　龙葵摇了摇头，“不！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找一个人！”
　　薛之山迷惑不解，正欲再问，忽见龙葵站了起来，表情有些紧张，“听着，我的修为有限，每天只有子时到丑时两刻这段时间能避过小紫英的灵气，脱离佩剑自由往来。今天的时间快到了，你想好我和你说的话，明天我再来。”说完，龙葵便如风般离去。
　　“喂……”薛之山连忙喊住，可是龙葵已经一去不返。他紧握她留下的宝剑，依旧满腹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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