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似锦

　　那是千年之后我和她的初见，我在黑暗里恍惚看到的往昔，定格在那一刹那，似穿越茫茫时光的惊鸿一瞥。

　　我别过头去，假装对旁边的物件感兴趣，却连那个物件是什么都不清楚。
　　只需要一眼，我就知道烛烨所说的那个朋友，是阿珏。
　　轮回转世，她大概是忘了我。
　　本要来询问前世的我，突然改了主意。我好奇她是否看到了那张花笺，是否收下那块玉瑗。
　　刚醒过来时身边有个影子，适应了好久，看到一点模糊的相貌，想起来他仿佛是曾经喜欢黏在她旁边的鬼，我还曾盘问过他，知道他名叫烛烨，是天生的阴魂。想来这么多年，是他陪在她身旁。
　　她手握竹简，看得入神，我心下有了打算，走过去轻点竹片，“姑娘，我想找一块玉。”
　　她抬头看我，那双眼让我想起从前在大殿里她也是这样，抬眼望你，带着点疑惑的神色。

　　巫女在我朝历来是用于招祟，祭祀一类的事情，都是由祭司去做，而女人是做不得祭司的。我从小多病，巫医都无可奈何。
　　初见她时，我已至弱冠之年，父皇已经仙去，我被众人推上天子之位。听闻新来的祭司还带了个徒弟，母后命人去查了，那小孩是个天生通阴阳的人。
　　我在书房习史，元子传母后带着人来，在正殿候我。
　　我心不在焉，跟着元子走至廊下，望见一身量单薄的小孩跪在殿中，母后见了我，笑道，“皇儿，这可是上天垂怜，送来了这样一个人。”
　　言语间，我明白她的用意。邪祟好阴，她要让这小孩替我挡灾。
　　我以为所谓挡灾，是用巫术化解，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在她护我的第一个冬天，夜里突然的一场雪让我受凉，浑身滚烫，而这异样却在不多时后便消失了。隔夜巫雨不在，伴读的换了一个，我向她询问巫雨的去向。
　　“巫女病了。”
　　阴阳不调即为病，阿珏将我身上多的阴气引过去，才使我痊愈。
　　我在空闲时去看她，将我命人寻的一块昆山玉交给她。我给她赐名“珏”，想借玉中之王的福泽，替她消减凶气。本可以不让她做这种凶险的事情，但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再见到她。
　　那时我终于体会到，身为这世上身份最高贵的人，私心是多么容易达成的。不怪历代英雄逐鹿，都想坐上这至尊之位。

　　夜晚她伴我读书，我存了心思逗她，“哎，阿珏，你看那墙角是什么？”
　　她偏头去望，认真回答，“陛下，那里有一个人。”
　　我手快，将一束合欢簪在她头上，“什么样的人？”
　　“是个宫女。看着…像前两天投湖的那个。”
　　我的手一抖，不会房里真有个鬼吧。
　　“陛下，鬼魂不伤人。”她宽慰我，“只有厉鬼才喜欢吃人肉。”
　　我探身过去，看到她嘴边的一抹笑意，才知她反过来戏弄我。
　　但她尚未发觉发髻上的合欢花，所以还是我赢了。

　　那时祭天，是在夯土做成的高台之上，大祭司做完仪式，便该到我上去祭拜。阿珏是引我上去的巫女。
　　她总低着头，微微侧身向我这边，手握玉瑗，看起来镇定，只有我知道她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肯定紧握着。我把手搭在玉瑗的另一头，跟着她一步步走向祭台。
　　台阶漫长，恍惚间觉得这条路一直没有尽头。
　　天地为鉴，我多想身着大红喜服，和她一道受万人祝贺。
　　“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祭天时用的玉璧，都挑选月白色的，玉瑗也是。
　　大概是我心乱，上天终是不听我的诉求，我得不到想要的人。我内心是想将玉玺交于她手上，最后却只能选玉瑗。

　　至我大婚后，也有传言说是因为阿珏暗中施巫术，才使得皇后不孕。我只好故意疏远她，让人看来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巫女，算起来将近七年没有同她好好说过话。
　　七年时光其实不过白驹过隙，我也没有料到生命如此短暂，即便是只能暗中看着她的身影，我也还没有看够。
　　那夜我只留下阿珏在房里，是为了另一个私心。
　　我在遗诏下，又放了一个纸条，是留给阿珏的。我算不得一个好的君主，但这一生，从未离经叛道过，最后却大胆了一回。
　　我猜想着，以阿珏的性子，必定会耐不住好奇，去看那盒子里有什么。毕竟她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惜溜进阴间的人。
　　然而事实如何我不得知，那天她说玉瑗的因果线早就断了的时候，平静得像个旁观者。
　　彼时我以为她忘了前尘，想着再造一段缘分也是好的，却被烛烨截下。他问我可想清楚了，人鬼殊途，我可是真心待她？我问他可有法子，将我的魂魄再丢进轮回里去，他摇摇头，说保不齐我经历轮回，就什么都忘了。
　　我听出一丝隐情，难不成有人经历轮回，还能记得前世？
　　追问之下，他终于说出实情。
　　阿珏是记得的。
　　在我毫无知觉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带着这些记忆，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我本想着，就算失去了记忆，再见到她，我也会一见倾心。可我凭什么忘记。

　　只当前世一场大梦，尽数舍去。
　　幸好，这么多年，我还能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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