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

　　停电来得毫无预兆。

　　晚上七点，陆沉舟刚结束一天的写作，正准备让周维推他去客厅看新闻。书房里的台灯突然熄灭，电脑屏幕黑了下去，连窗外路灯的光也一并消失。

　　整座老宅陷入彻底的黑暗。

　　“周维？”陆沉舟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他想起来了——下午周维请了假，说家里有事，要离开一会儿，晚点回来。方姨今天也休息，本来方姨说她等到周维回来再离开，但陆沉舟觉得周维晚上就回来了，他自己待一会儿不要紧的，可谁成想竟真的有意外发生。

　　黑暗像浓稠的墨，从四面八方涌来。陆沉舟坐在轮椅上，手指紧紧抓住扶手。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这不是普通的黑暗。这是没有尽头的、寂静的、连自己呼吸声都被放大的黑暗。

　　更糟糕的是——他意识到，电动轮椅的电源指示灯也灭了。

　　电动轮椅恰巧在这个时候没电了，停电了，轮椅动不了了。

　　他试图用手推动轮子。但这款电动轮椅为了安全，有断电自动锁死功能。轮子纹丝不动。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从脊椎一点点爬上来。

　　陆沉舟强迫自己深呼吸。一次，两次。但黑暗太浓了，浓到他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能感觉到手心里的冷汗。

　　他想去拿桌上的手机——就在左手边三十公分的地方。但他左手无法移动，右手必须离开扶手才能够到。而一旦右手离开扶手，他就没有任何支撑了。

　　他试了试，右手刚抬起，身体就不可控地向前倾。他慌忙抓住扶手，心脏跳得更快。

　　黑暗。寂静。无法移动。

　　这三种他最恐惧的东西，同时降临。

　　窗外的老街上似乎也停电了，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只有远处的天空有隐约的月光，但被厚厚的云层遮着，时隐时现。

　　陆沉舟闭上眼睛，又睁开。黑暗没有改变。

　　他开始数数。这是心理医生教他的方法，恐慌发作时，数数能帮助集中注意力。

　　一、二、三……

　　数到十七的时候，他听到楼下传来轻微的声响。

　　像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

　　“陆沉舟？”是沈惜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试探，“你在家吗？整个街区都停电了，我看到你家灯也灭了……”

　　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像一盏突然亮起的灯。

　　陆沉舟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陆沉舟？”沈惜的声音近了，她上了楼，“周维？方姨？”

　　脚步声停在书房门口。

　　“陆沉舟？”她的声音里有了明显的担忧，“你在里面吗？”

　　“在。”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门被推开。沈惜举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小半个书房。

　　她看见他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得吓人，手指紧紧抓着扶手，指节泛白。

　　“你……”沈惜快步走进来，蹲在他面前，“停电多久了？”

　　“……不知道。”陆沉舟的声音还在发颤，“刚停。”

　　沈惜立刻明白了状况。她看了看锁死的轮椅，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

　　“没事，”她轻声说，语气镇定得像在处理一件平常小事，“我先检查一下电闸。可能是跳闸了。”

　　她站起身，举着手机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你……一个人可以吗？”

　　陆沉舟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恐惧，但黑暗中的身体比理智更诚实——他的手在抖。

　　沈惜走回来，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屏幕朝上。那点微弱的光，足够照亮他的周围。

　　“我去看一下，很快回来。”她说，“你就看着这光，别怕。”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陆沉舟看着那点光，点了点头。

　　沈惜快步离开。他能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听见她打开电箱的声音，听见她在黑暗中摸索的细微声响。

　　时间变得很慢。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他看着手机屏幕的光，那光很弱，但足够让他看清自己的手，看清轮椅的轮廓，看清书房熟悉的样子。

　　黑暗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

　　几分钟后，楼下传来沈惜的声音：“不是跳闸！是整个街区停电！我打电话问了供电局，说是在抢修，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她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很快回到书房。

　　“还要一个小时……”陆沉舟喃喃道。

　　“嗯。”沈惜蹲回他面前，从包里又掏出一个充电宝，接上手机，光更亮了些，“我陪你等。”

　　她说着，很自然地拉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就坐在他对面，离得很近。

　　手机的光照着她的侧脸，温柔，坚定。

　　“你怎么来了？”陆沉舟问，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

　　“社里加班，刚结束。”沈惜说，“路过这里，看到整条街都黑了，怕你……怕黑。”

　　陆沉舟的心脏轻轻一颤。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刚同居不久，有一次晚上打雷停电，他加班回来发现她不在家，找遍屋子，最后在衣柜里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她。

　　她说她怕黑，从小就怕。

　　他抱着她，说以后停电我都陪着你。

　　现在，她变得坚强了，反倒是他更怕黑——车祸后，在康复医院的那些夜晚，熄灯后的病房像个巨大的黑洞，吞噬所有声音和光。他躺在床上，动不了，只能盯着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呼吸，等天亮。

　　那种无助感，比黑暗本身更可怕。

　　“我还好。”他说，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

　　沈惜没拆穿，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握着扶手的手上。

　　她的手很暖。那股暖意透过冰凉的皮肤，一点点渗进去。

　　“跟我说说话吧。”她说，“说什么都行。或者……我给你念点什么？”

　　陆沉舟看着她：“念什么？”

　　沈惜想了想，拿过桌上那本《围垣之内》的打印稿：“就念这个吧。你写的，我最喜欢的一段。”

　　她翻开到中间某页，借着手机的光，开始轻声念：

　　“阿南离开后的第三年，山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落下时，我坐在窗边，看着那些洁白的、无声的碎片，忽然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说雪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只是字迹太轻，一触就化。

　　她说等我们老了，要在能看到雪的山里买个小屋，冬天围炉读书，夏天听风看云。

　　她说……

　　她说过的很多话，我都记得。记得太清楚，以至于后来的每个冬天，雪落下的声音，都像她在耳边低语。”

　　沈惜的声音很轻，很柔，在黑暗里像温暖的溪流。陆沉舟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写的文字从她口中念出，每个字都带着不同的温度。

　　“你写得真好。”她念完一段，轻声说。

　　“是你念得好。”陆沉舟睁开眼，看着她。

　　手机的光在她脸上晃动，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

　　“沈惜。”他忽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没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惜的鼻子一酸，握紧他的手。

　　陆沉舟看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重担。

　　“冷吗？”沈惜问，“我去给你拿条毯子？”

　　“不用。”他说，“就这样……很好。”

　　就这样。黑暗里，有光，有她，有她握着他的手。就让他这么自私一会儿吧，这些年，他是真的累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云层散开些，月光透进来，给书房镀上一层淡淡的银白。

　　沈惜继续念书。念到某个情节时，她笑起来：“这里，主角自言自语的样子，跟你以前真像。你记得吗？你写稿卡住的时候，就对着空气说话，说这个人应该这样，那个人应该那样……”

　　陆沉舟也笑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惜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那时候我总笑你，说你在跟虚构的人物谈恋爱。”

　　“那你现在觉得呢？”他看着她，“虚构的人物，值得这样投入吗？”

　　“值得。”沈惜认真地说，“因为每个虚构的人物，都有一部分真实的灵魂。就像这本书里的阿南……”

　　她顿住了。

　　陆沉舟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就像书里的阿南，”沈惜轻声说，“她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我，对不对？”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柔得像一场梦。

　　“对。”陆沉舟承认了，声音很轻，“但更多是我想象中的你。想象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想象如果你回来了，我会怎么对你。”

　　“那你想出来了吗？”沈惜问，“如果我真的回来了，你会怎么对我？”

　　陆沉舟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沈惜没有再逼问他，她想，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陪着他，也很好。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墙上重叠，亲密无间。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啪”——是路灯重新亮起的声音。

　　紧接着，书房里的台灯闪烁了一下，亮了。电脑屏幕重新启动，发出熟悉的嗡鸣。

　　电来了。

　　光明重新充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刺得两人同时眯起眼。

　　沈惜松开手，站起身：“我……我去看看其他房间的灯。”她走出书房。

　　陆沉舟坐在轮椅上，看着重新亮起的房间，看着桌上那本被念到一半的书稿，看着自己手上还残留的她掌心的温度。

　　光明很好，能看清一切。

　　但刚才的黑暗里，有他这些年来，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沈惜很快回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周维——他接到停电通知后，从家里赶回来了。

　　“陆老师！您没事吧？”周维一脸焦急，“我看到物业通知说停电了，就往回赶，路上堵车……”

　　“我没事。”陆沉舟说，“沈编辑在。”

　　周维看看陆沉舟，又看看站在门口的沈惜，眼神里闪过什么，但很快恢复平静：“那就好。那……我先去检查一下其他电器？”

　　“去吧。”陆沉舟点头。

　　周维离开后，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明亮的灯光下，刚才黑暗中的亲密和脆弱都无所遁形。两人都有些局促。

　　“那我……”沈惜清了清嗓子，“先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

　　“嗯。”陆沉舟应了一声，在她转身时，又开口，“沈惜。”

　　她回过头。

　　“路上小心。”他说，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沈惜的眼睛亮了。

　　“好。”她笑着点头。

　　她走出书房，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沉舟转动轮椅，来到窗前。院子里，沈惜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她走到巷口，回过头，看向二楼这扇窗。

　　他就在窗后。

　　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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