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千里

　　付亚鹏在看到男人的一瞬间，眼睛“噌”亮起。左眼使劲眨了眨，脆生生地喊道：“阿爹！”

　　付杨神经猛地一跳，“？”

　　孔漫更是：“……？”
　　都有这么大孩子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

　　付杨拧了下眉，瞥向付亚鹏，沉着嗓音：“爹什么爹？我是你耶（叔）。”

　　他一把将孔漫抱起，转身进哨所，路过付亚鹏时，眼神不善警告道：“等会儿收拾你。”

　　付亚鹏夹紧两股，整个人还是有点懵的。
　　他可以肯定，他刚刚使的眼色他小叔肯定是看到了。
　　叔侄两人配合那么多年了，这次他叔怎么就不配合他了呢？

　　他有些懵懵地看向两人的背影。

　　别说他懵，孔漫也很懵，她就那样被人轻飘飘地抱了起来。
　　一颗心也随着他的动作浮了起来。

　　他抱着她似乎很轻松，她也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

　　身体上的疼痛一时之间飞远了，脑子飘飘然然，有股浑浑噩噩不知当下的恍惚。

　　直到眼前一黑，她被放在一张简易木床上。
　　孔漫回神，双手撑着床，抬起眼眸看他。

　　付杨转开目光，在她面前干站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转身倒了碗热水放在旁边的木墩上。

　　孔漫的视线跟着他转了片刻也就不看他了，缓了会儿，她抬眸打量屋子。

　　石屋小而简陋破旧，屋内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木床、木桌、木墩子，放着几个碗的木架子，还有一个煤炉？

　　她有点不确定地问道：“这……不会真是你家吧？”

　　听到她这话，付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了她一眼，想起之前她的脾气，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没回答，而是转开视线，看向从外面挪着脚步进来的侄子，一只手指着墙角点了点，沉着声音：“很好玩是吧？过去站好。”

　　付亚鹏瘪着嘴，乖乖地挪过去，挨着墙角站好。
　　孔漫也看过去。

　　付杨踱了几步，板着个脸，“难怪昨晚打电话问我在哪……”
　　“小兔崽子长本事了，敢一个人带着老师来深山老林？有多危险知不知道？”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跟着我来过两次就了不得了噶是？”

　　付亚鹏垂着脑袋，乖乖站着挨训。
　　付杨比了比木床，“跟老师道歉。”

　　这回付亚鹏很积极，昂起脑袋说：“我道过了，半路的时候就道过了！”
　　不过他还是再道一次：“老师，对不起！”鞠了个大躬。

　　付杨盯着他：“哦？知道错了？”
　　小朋友点点头，认错态度很好，站得板板正正的。

　　“哪里错了？”付杨继续问。
　　“不应该跟老师撒谎，更不应该一个人带着老师往深山老林里来，让老师受这么大的罪……”

　　孔漫这下终于明白，她被这小屁孩给耍了。她转过视线，凉凉的盯着这个小萝卜头，有一丝感叹，山里的孩子，胆儿是真大。

　　付亚鹏顿住，犹豫了一下，颤颤巍巍把包举起来，顶在头上。

　　孔漫：“……”
　　她转向付杨，问：“那这里是？”

　　付杨迎着声音看向她，对上漆黑薄凉的双眸后又快速转开视线，回道：“这是我们林业所在哀牢山的第一个哨岗，筚拔山哨岗。”

　　孔漫皱了下眉，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看一眼付亚鹏，撑着床边要站起来。
　　“既然这里不是付亚鹏的家，那我该走了。”

　　付杨看着她的动作，嘴唇动了动又合上，大步走出去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会儿远方。
　　片刻，他转过头跟她说：“孔老师，你怕是暂时走不了了。”

　　孔漫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什么意思？”

　　付杨站直身子，转头看向天空，说：“快要下雨了。”

　　这雨说下还真就下了。
　　一开始还是太阳雨，渐渐的，天空乌云密布，小雨变成了大雨。

　　孔漫拿起手机，一看时间两点半，而且没有网络，信号显示处只有一个大写的E。
　　玩不了手机，雨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停。

　　她重新坐回床上，看向在角落里顶着书包罚站的小屁孩，抿了抿唇。

　　付亚鹏瞬间瞪大眼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紧紧贴着石墙。

　　孔漫深吸一口气，转开视线。

　　屋外下小雨，付杨顶着一顶棕色的蓑衣跑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转为大雨了，他才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换下来的监控。

　　他进屋后抖了抖蓑衣放在门口，扭头看一眼静悄悄的两人，把监控放在屋里的大木板桌上。

　　石屋安静，屋外雨滴淅淅沥沥，偶尔一两滴雨飘进来溅在窗户的石块上。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雨水入土的自然味儿。

　　付杨在桌边干站了会儿，随后抬眸看了孔漫一眼，嘴唇动了动又闭上。
　　他挠挠胳膊，在寂静的空间里抓得“嚓嚓”闷响，男人皮糙肉厚，像是不觉得疼。

　　“小叔~”超小声。

　　看向付亚鹏，付杨从角落里拿了块木板出来放到床上，再拉了个木桩子放在床边，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写作业。

　　付亚鹏瞥一眼孔漫，乖乖照做。

　　下着雨，石屋昏暗，写字很是费力，付亚鹏都快贴作业本上了。
　　付杨走到门口，拉了一下灯线开关，屋内瞬间亮起来。

　　被突然而来的光线刺了下，孔漫闭了闭眼，而后有些诧异地瞟向门口的男人。
　　这深山老林里还有电？

　　付杨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太阳能电灯。这里日照时间长，光能可以很好地利用起来，不过也就只能照明用用。”

　　孔漫看他两秒，而后转头从石墙上开了个窗口但没玻璃的窗户往外看去。

　　下着大雨，屋外的树枝滴答滴答垂着水珠，更远处的山林被笼罩在其中，雾蒙蒙地看不清楚。

　　“你们肚子饿不饿？”付杨走了进来。
　　付亚鹏仰起头：“我们路上吃了好多面包，一点不饿。”

　　付杨看向看着窗外雨的身影。
　　孔漫一顿，转回头，见他看着自己，淡淡回：“不饿。”

　　付杨点了下头，在大桌子前坐下，把笔记本打开，开始拷贝换下来监控的录像。

　　“老师……”付亚鹏抓耳挠腮扣着练习册。
　　孔漫看了过去，是她布置的数学作业。
　　她看向小屁孩，无动于衷。

　　付亚鹏对对手指，小手移过来揪着她的袖口，小小声撒娇：“老师……对不起嘛。要不……你打我？”

　　孔漫伸手，小屁孩死死闭上眼睛。
　　她扯了下唇角，一个脑壳蹦弹在他小脑门上。

　　付亚鹏睁眼，小手摸摸额头，笑眯眯看着她。

　　孔漫敲敲木板，指了指作业。
　　付亚鹏赶紧拿起笔等待着。
　　她侧身指点起来。

　　付杨在拷贝的间隙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温馨的一幕。
　　他怔怔地看着，有种莫名的感应，好像……这是未来会发生的样子。
　　未来……会是这样的吗？

　　直到付亚鹏哇的一声，他才回神，挠挠后脑勺，喉咙有点发痒，他摸摸口袋，想起烟没带上来。

　　付亚鹏做作业的时候，孔漫教得也耐心。一遍两遍的，重复着举例子演示，直等他懂了才放笔让他做题。

　　半个小时过去，付亚鹏写完一本作业，扭扭捏捏地仰起头看着孔漫，小声打着商量：“老师啊，回学校之后，你，你能不能就这样教我们啊？”

　　孔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付亚鹏有点害羞：“我们有点笨，不像大城市的孩子那么聪明。老师教的都很好，但是我们好多跟不上，有点听不懂。”

　　“听不懂吗？”孔漫拧眉，回想自己的教学方式。

　　付亚鹏还在打着商量：“嗯呢！但是老师刚刚你教我那样，我就能听懂了，我能听懂，班里的大部分同学也能听懂的。”

　　孔漫看向他稚嫩又有些高原红的脸颊，嘴唇蠕动一下：“对不起。”
　　顿了顿，她继续道，“这是老师的错，老师没考虑周到，回学校了我就改。”

　　付亚鹏吱吱唔唔半天，脸憋得通红，他没想到孔老师居然会道歉。他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居然为了报复，带老师爬了这么远的山。

　　“老师我也错了，骗你爬了这么多山。”他低着头抠手指。

　　“爬山就当锻炼身体，老师也有错。但你以后不要一个人，或者是带着其他人来这种地方了，很危险，知道吗？”
　　付亚鹏使劲点头：“再也不会了。”

　　孔漫这才瞥他书包，“还有其他作业不会的吗？”
　　付亚鹏连忙翻包：“有的有的。”

　　付杨侧过脸看向他们，片刻，他转回头。
　　又想抽烟了。

　　一个小时过去，付亚鹏做完作业，开始收拾东西。
　　付杨把电脑合下，出声：“孔老师，辛苦了。”

　　孔漫舔了下唇，摇头。

　　付杨眸光轻闪，站起来把她碗里的水倒了，又重新倒一碗温热的水递给她，说：“这里有洗洁精洗碗的，干净的。”

　　“你以为我嫌碗脏？”孔漫问。

　　付杨抿唇，没回答。

　　孔漫一把接过白碗，端起来几口喝了，喝完水这才感觉到脚底的疼痛。

　　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付杨接过碗，轻声问：“是不是脚疼？”

　　“你怎么知道？”孔漫抬眼看向男人。

　　付杨又转开了视线，默了会儿才开口：“山路走多了都会这样。”
　　“可是……我不疼啊。”小孩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付杨：“……”
　　他咳了一声，转头瞪了侄子一眼。

　　孔漫瞅着他尴尬地抓抓后脖颈又抠抠裤腿，忽而就弯了下唇。

　　雨一直下到下午六点，断断续续不停歇。

　　五点左右，雨有些小了，付杨顶着蓑衣又出去了一趟，这一趟去得有点久。

　　孔漫渐渐待不住了，这雨不停，她要怎么回去？

　　电话突然在兜里响起，孔漫捞出来，是白阿桃打来的，问她家访的情况。

　　她如实回答了，把白阿桃气得不行，直呼回学校了要让小兔崽子掉层皮。

　　孔漫问她，现在这种情况要怎么回去？
　　白阿桃说没多大事，只要二哥在，让她放心，她二哥会想办法送她回去的。

　　看着雨幕，孔漫轻轻呼了口气。
　　她感觉不管是阿桃还是程磊，对付杨都有莫名的信任。

　　挂了电话，付杨也回来了，他怀里抱着一塑料袋绿色的嫩芽。

　　小同学跳了过去，高高兴兴问道：“叔，今晚吃野菜啊？”

　　付杨“嗯”了一声，放下野菜，把煤炉搬出来放在门口，从门外掀起一块油皮纸，下面堆着几块蜂窝煤，他拿了一块进来把煤炉给燃了起来。

　　随后，他拿起塑料口袋里的野菜递给小朋友。
　　付亚鹏接过，提着出去外面，付杨拿出两口黑色铜锣锅也跟着出去。

　　孔漫往四周看了一眼，瞥见角落里有把大黑伞，她踮着脚过去拿起来，到门口撑开。

　　叔侄两都在石屋左侧，冒着小雨蹲在一个地方。那里有根皮管从远处树林里拉下来，搭在一根木丫叉上，水管里水流源源不断。

　　濛濛细雨里，空气都变得新鲜起来。
　　雨中山林寂静，一方天地都被淋得湿漉漉的。

　　孔漫一瘸一拐地走到他们身后撑起伞。
　　付杨洗着锅抬头看了一眼，轻声说：“你脚疼别动来动去，就坐着好了。”

　　孔漫摇了摇头。
　　他也就没说什么，提着锅进去煮米了，剩下她和认真洗野菜的付亚鹏。

　　洗好菜两人回到石屋。
　　小朋友搬了个木墩到煤炉旁边，殷勤道：“老师，来这里坐。”

　　孔漫在木墩上坐下，小朋友另外搬来一个也在旁边坐下。

　　煤炉上，煮饭的锅已经“噗凸噗凸”蒸滚着锅盖。

　　过了会儿，等锅帽没动静了，男人把锅提在旁边，拿起另一口锅，里面已经放好水，还有一块腊肉，放到煤炉上炖着。

　　他把洗干净的野菜芽分了一些出来，用热水烫了一道，漂洗后倒上酱油、盐巴、山花椒，随后翻拌着。

　　凉拌好野菜放在一边。
　　小朋友抬起手想拿手去抓。

　　男人一筷子打过去，敲在他手背上。
　　付亚鹏委屈兮兮缩回来，瘪着嘴。

　　煤炉上的锅沸腾了几道后，付杨捞出腊肉放在碗里，又分了一部分野菜进去就着腊肉汤煮着，等沸腾后就提了下来。

　　他将锅盖翻下来，放在煤炉上背朝底部烧着，当炒锅用。
　　倒油，放干辣椒，再放野菜。
　　翻滚炒了一圈，撒上盐巴味精，铲出来放到大碗里。

　　屋外天色渐黑。
　　煤炉的橙黄色火光照着男人专注的麦色脸庞。

　　孔漫在煤炉这头抱着膝盖，看了眼小朋友，目光渐渐转向麻利干活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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