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苍龙

　　少年的声音附在耳畔犹如洪钟惊雷，伏城半阖眼睑。
　　“……不是正合你意？”

　　“对。”云起色深吸一口气，颤抖的语气显露出压抑着怒火，“我是巴不得你去死，但是老子更痛恨你这种懦夫行为！”
　　“更何况，你就算想要寻死，也要先把我们用在你身上的灵丹钱全部还清，两千万两上品灵石，你什么时候还清了，再去寻死，到时候我绝对不拦着你，反而敲锣打鼓吹着唢呐给你送葬！”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是遭仇家追杀被谋夺家产甚至辱人妻子，竟会遍体鳞伤地漂在无极河上。但不管是什么，你都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报仇的可能，倘若你死了，那才正中仇家下怀，而你所遭受的一切欺辱也同样会被埋葬，永无沉冤昭雪之日！”
　　“你要是想要逃避，现在就去死吧，我绝不再拦你。”

　　“只是你别死在我面前，脏了老子的眼！”

　　一语言罢，云起色转身便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夜色如墨，少年竹松般的身影很快湮没不见，晚风萧瑟，林海涛声阵阵，伏城茕茕孑立，良久未语。

　　*

　　天光破晓，一缕晨曦落在少年脸颊上，显露出流畅的下颚线。云起色掬起一捧水敷在脸颊，溪水冰凉，瞬间荡去了脑海中许多繁杂混沌。
　　些许晶莹露珠沿着脖颈滚落，少年站起身来，劲衣玉銙，身姿挺拔，远远望去仿佛一只身姿矫健的苍鹰。

　　闻着鸟声啁啾，云起色回到草屋，屋内已经被俞晚舟收拾得一尘不染。
　　见灶台上热气氤氲，面条方正出锅，云起色连忙上前帮忙盛面，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在屋内扫荡。

　　见伏城原本居住的房间内空无一人，云起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姐，那个……人呢？”

　　“人？什么人？”
　　“就是……”
　　见俞晚舟眼露疑惑，云起色咬了咬嘴唇，狠狠道：
　　“……就是我们前几天从无极河捞上来那家伙。”

　　俞晚舟摇摇头。
　　“今天早上醒来便没有看见他，兴许是离开了。”
　　“……离开了？”
　　云起色一愣，正在盛第三碗面的手悬愣在半空。

　　“是啊。”
　　抬眸望向窗外苍天流云，俞晚舟悠悠叹道。
　　“行走江湖，天高地阔，他这一走，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见了罢。”

　　听闻此言，云起色默默把手中的碗筷放下，转身坐回了桌前，俞晚舟则上前将那两碗面条端上了桌。
　　瓷碗内，面条晶莹透亮，撒落点点碧葱，煎蛋金黄，像是远山间初升的那轮旭日，明明色味俱佳，可云起色吃在嘴里，却觉味同嚼蜡。

　　“行之？”
　　“嗯……？”
　　突然听见俞晚舟轻声叫自己的字，云起色仿佛大梦初醒，身形一颤，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俞晚舟扬了扬下颏。
　　“你发什么呆呢？面都要坨了。”

　　顺着俞晚舟的目光，云起色这才发现，自己竟握着竹筷发起了呆，碗内的面条却是半晌也没吃几口。
　　回过神来后，他便连忙举箸吃起了面条。

　　俞晚舟挽着袖子，伸手给云起色浇了几勺乳白的面汤。
　　像是看出了云起色魂不守舍的缘由，回想起俩人之间的针尖对麦芒，俞晚舟徐徐：
　　“他走了的话，你不是应该感到开心么？”

　　“我……”
　　见俞晚舟执眸看着自己，眼神平静，云起色顿时失语，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人不辞而别，不知为何，云起色心中竟无端有些空落。
　　他为何怅然？云起色心中同样不解。只是回想起昨天夜里俩人的对峙，他却难免心生探寻乃至共情。

　　他究竟经历过些什么，才会想着以死明志？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经历过些什么，但对方身上的故事肯定比他以为的要更多。
　　不知为何，想到这，云起色竟觉心中五味杂陈。

　　嚼着嘴里含着的面条，云起色含糊不清。
　　“……姐，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就像是……身上有很多秘密。”

　　“傻小子。”
　　听见云起色这番话有些犯傻的话，俞晚舟却是微微一笑，浅金色的熹微晨光间，似有浮动埃尘浮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虽行于白昼，但谁敢说自己身上毫无秘密呢？”

　　“我马上就要过十六岁生辰了，姐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叫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个总是胡闹的小孩子一样。”
　　云起色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地嘟哝。

　　听见云起色这话，俞晚舟按捺不住，笑眯眯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嘴边绽开两点漂亮的梨涡。
　　“在姐姐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每天去外头撒野，滚一身泥，天黑了又怕被家长责骂，跑到我家里来避难的的小屁孩。”

　　“姐……”
　　见俞晚舟揭起自己的短来毫不留情，云起色面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好啦，不逗你了。”
　　敛起眼梢笑意，俞晚舟沉声。
　　“快吃饭，等会吃完了再检查一下行囊，我们等会便要启程上山了。”

　　吃完饭后，云起色便将自己房间内所有的角落全部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东西落下，并将这处每次下山时所住的临时据点收拾干净后，他便背着行囊，与俞晚舟一起走出了草屋。

　　“姐，那些已经用空了的药葫芦，你为什么还带着，不累……”
　　行至不远处的青山镇，见俞晚舟依旧药葫芦不离手，云起色心生好奇，正要想要从俞晚舟手中接过那一串葫芦，帮忙拎着，他正迷惑问着，而最后的一个“吗”的尾音却在抬头时戛然而止。

　　石牌门下，一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那，俨然正是伏城。
　　只不过他却换了一袭赤纹玄衣，左耳坠着的碧玉依旧，一头暗红长发也被染成了黑色，只不过毕竟用的是山脚下的莲子草，遮盖力并不够强，隐隐还能看出些赤泽。
　　但即便那头刺眼的红毛被植物药膏所遮盖，少了几分猖狂张扬，可男人身上透露出的灼目气场，却依旧令旁人侧目。

　　“你你……你怎么在这？”
　　见伏城向二人阔步走来，云起色心中惊骇不已，一时间竟有些结巴。

　　“看来公子心意已决，决心与我们一道上逍遥山了。”
　　与云起色的大吃一惊相反，俞晚舟见状却只是浅笑，仿佛早有预料。

　　“嗯。”
　　伏城微微颔首，眼神却似目空一切，虽着布衣裋褐，却掩盖不了身上上位者的气势，仿佛他本就该立于众山之巅，睥睨万物。

　　云起色不傻，见二人言辞熟稔，瞬间就反应过来，俞晚舟先前定然已经邀请过伏城，询问他是否愿意随他们一起上山，拜入逍遥宗门下。

　　俩人此番下山，在搜集香火，寻找失落神器之余，另外一个任务便是广收弟子。
　　自两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之后，曾经身为九州第一仙门的逍遥宗千年基业毁于一旦，自那之后便一蹶不振，陷入没落，门派内众多弟子也在此一役中凋零，亟需大量人才振兴师门。

　　毕竟昨夜见识过对方的不凡身手，对于俞晚舟的出言相邀，云起色倒也不足为怪。

　　至于伏城，五百多年来，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用以修炼，因此才有了纵横三界的实力与资本。
　　对伏城而言，修炼就是他一切的意义所在，眼下竟然不能修习魔道，修习仙家道法也未尝不是另一种选择。

　　*

　　昨夜云起色离开后，伏城在林中站了整整一夜，直至东方远山青黛间隐隐泛起鱼肚白，他才转身离开。
　　却未曾想刚走出竹林，伏城便迎面撞见早起来溪边打水做饭的俞晚舟。

　　见伏城立于河畔竹林，俞晚舟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却很快恢复如常。
　　“伏公子早。”
　　俞晚舟微微颔首示意，面上微笑温润如珠玉，恰到好处。

　　相比起另外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伏城对俞晚舟更为忌惮，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救他绝非全然出于好心，而是另有谋划。
　　但此时伏城也无法确认对方究竟对于自己的身世究竟知晓多少，只是试探：
　　“为什么我的丹田内空空如也？”

　　俞晚舟缓缓，却是神色自若：
　　“我与舍弟捡到公子的时候，公子血流如注，浑身筋脉俱断，虽然用九转凝魂丹救回了公子性命，但毕竟相当于将全身经脉打碎重组，倘若伏公子曾经身怀功力，却也难免尽失。”

　　见伏城眉锋一敛，显然不满意对方的回答，俞晚舟依旧不动声色。
　　“但公子若是想要继续修炼，臻进武道的话也不必担心。公子乃是至阳之体，鄙派的功法正好与公子体质相匹配，倘若公子不嫌，自然可以跟着我们一道上山，入逍遥宗拜师学艺。”

　　伏城拧眉不语，俞晚舟却从胳膊上挂着的竹篮中，拿出了一小瓷瓶与数块灵石递予伏城。
　　“这是由莲子草研制成的药膏，可以遮掩发色，公子若是担心自己的红发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可以找一处水流，将这罐中的药膏抹在头发上，待一刻后再将其洗去便可。”
　　“至于公子若是何时想要卸去，只需以硫磺皂角清洗。”

　　说罢，向伏城微微敛衽，俞晚舟翩然离去。

　　捏着手中瓷瓶，伏城敛眸，神思良多——
　　他的确对这对姐弟心怀戒备，可眼下他却无处可去，旧部大多已遭纪飞白毒手，与残部联络亦需时间，以他此时的实力，若是返回魔界不过只是送死，可若是留在人界，他又能够去哪儿？

　　云起色的话已经令伏城清醒，自己只有重回巅峰，才能夺回至尊之位，替瑶姬报仇。
　　而拜入逍遥宗，修炼仙家道法，仿佛是此刻摆在他眼前的唯一选择。

　　以食指轻敲瓶颈，手中瓷瓶发出铮然脆响。
　　伏城再次睁开眼，黄金瞳中倒映湖光山色，已然坚若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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