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

　　“你刚刚没听到我怎么说的吗？”周天赐哼了一声。
　　“听到了。”
　　他知道生性多疑的军统特务抱持着怀疑一切的态度，等待他自己交代下去，于是也不敢再卖关子。
　　“你来以前，你们的上峰就派过另一个人执行任务。当时我和任星河在大竹岭的飘里谈判，他放我回家，我就把十艘两千吨位的货船开到漓江借给他用。日本人的登陆艇又稳又大，这边却只有一些渔船，士兵会游泳但是速度跟不上。我同意了，但是空口无凭，他要求先见船再放人。”说到这里周天赐见鲍望春一脸不屑，忙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信他是那样的人，可现在打仗啊，衡阳守不住了，日本人眼看着过来了。”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主要是我这人看着就好欺负，我腰里别着柯尔特形迹可疑，他不放我走，我主动提出来拿十艘船换我的小命。”
　　鲍望春忍不住打断了他，“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哎！哎！”周天赐掐灭烟头，“重点就是当时我们在刚堆好的稻草垛前聊天着呢，‘砰’一声，一颗冷弹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射了过来，他半个脑袋都炸开了，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当时我离他这么近！”周天赐比了比，然后更近地挨过去，肩膀抵着鲍望春的肩膀，脑袋偏了偏，脸几乎要贴上来。冷不防鲍望春一根食指戳过去，刚戳在他脸颊上的酒窝里，阻止他继续靠近。
　　“啊对，没这么近，差不多差不多。”他吁了口气，大摇其头，“总之那家伙搞不过任星河，他就用了最笨的办法——刺杀——同时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我当时吓傻了，那子弹要射我脑袋上，死的那个就是我了。不过你们军统发的阻击枪真不错，够准，当然身手也不错。勤务兵拥上来的时候，任星河已经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合该那个死特务倒霉，撤的时候踩到鸡窝的栅栏，惊动了村子里的狗，警卫连的人出于义愤，上前把那家伙揍了个臭死。听说他是军统派来的，就更火大了，这事本来应该上报，一个不小心，人给打死了。等任星河的副官到的时候，那个特务已经给打得不成人样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处理的问题了。那时候洪秉文也在，他听说人是给军统特务暗杀的，当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命令当时在场知道这事的大部分士兵调入他的团，把人带走，然后我就装扮成上面派来接替任星河的，说是任团长另有军务在身，调去师部了。知情的几个勤务兵，还有罗副官，都对任星河忠心耿耿，不肯走，他们对团里的事务熟，怕我露出马脚，留在我身边帮助我。事实上团里真正有指挥权的是他们，我主要是负责发布他们下达的命令。”
　　鲍望春转过头去，似乎在思考什么，好半天才冷冷一笑，“周大少，你这团长当得也挺投入的。”
　　“仗还没打起来，过一把带兵的瘾吧。不过我现在真的挺想回家了，我老婆孩子都还在香港，这会儿没见我，肯定不会买船票离开。照这情形香港那边也不能呆了，你知道的，男人不拿个主意，女人傻得不知道怎么办。你要烦我这个事，把我交给桂林城防司令部也成，我去跟他们解释。”
　　鲍望春忍不住笑起来，“这回你可别想从我手上溜掉。把你交给城防司令部，别说十条货船了，一条都用不着，人家就能把你这个耍滑头最在行的大少爷乖乖放回香港。没准儿还能派一辆车搭几个兵护送你回去。听说白将军过两天要坐飞机到桂林开军事会议，你和人家有点交情，顺便搭飞机都没问题。”
　　“啊？”周天赐瞪圆了眼睛，“我说，你别这么跟我过不去啊！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把这两个团推到日本人跟前去送死吗？现在洪秉文整个团都被你玩死了，任星河也翘杆了，我再看不过去我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的脚疼死了，你也不派个人给我的伤口处理处理，要发炎了破伤风败血症什么的我就死定了，我怕了，本少爷不玩了，行吗？”
　　鲍望春看着他，似笑非笑。
　　周天赐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面对眼前这个漂亮到不可思议同时也阴险到不可思议的对手，他不断地在做投降的姿势。“我明白了，我知了，这里不是西关大宅，不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您说吧，长官，您预备怎么处置我——除了就地枪决以外的处置，我都能接受。”
　　鲍望春噗嗤一笑，“我还用管你接受不接受？”
　　周天赐哭丧着脸，“您别吓我了，我知道您现在杀我就跟捏死一蚂蚁似的，可是现在不比在上海那会儿，就是在上海，军统局里下令抓我也不是为了要把我喀嚓掉吧？当然我知道你恨不得就把我给宰了。我发誓，我一定与长官精诚合作，绝不耍滑头，全心全意为国军效劳！要是背叛了党国走漏了消息，就让鲍上校杀了我。”
　　鲍望春摇摇头，他想这个家伙从哪儿学来的发誓发得那么滑稽可笑没有说服力。那边肖复兴担忧地看着他俩，这位民团的游击队长有一颗善良的心，善良这个东西在战场上珍贵得如同将军领章上的星星，万千人中只一人所扛。不同的是星星从来不依靠善良而闪耀，擦亮它们的是赫赫的战功和淋漓的鲜血。所以这种善良其实像玫瑰花瓣一样脆弱易萎，华而不实。
　　久违的一些莫名的东西使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是没有多想，漂亮修长的手指就伸过来搭在周天赐肩上，这亲密的动作丝毫没有亲密的意思在里头，因为自指尖到手掌，上面血迹斑驳，尚未干透。“你可千万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现在放你回去，给你个机会，带着你的团，和日本人拼一场，让每一个士兵死得其所。如果你觉得有本事通过我的封锁线，尽管试试。”
　　血腥味浓烈地飘过鼻尖，周天赐伸出一根手指，“给我一个基数的炮火支援。”
　　“半个也没有。”
　　“真是个服从命令的优秀军人！”他咬牙切齿。
　　鲍望春朝远处一身军服的属下们努努嘴，“我的警卫连里，有负责监视我的人，我以为我把他揪出来了，但是他隐蔽得很好。干我们这一行的，做事的时候都是单线联系以防泄密，还要再多准备至少两路人马收拾残局，这么多年了，我太熟悉这个套路了。我在这里，完成任务，带他们撤离，如果我违反上锋的命令，那个在暗中监视我的人就会干掉我，然后一样撤离。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一个美械团的枪支弹药全丢在这里，就像前面的河山。”他目光森然，深深的眼眶里，黑白分明。周天赐顺着他的方向遥望北方，远处青山叠翠，秋日的阳光下，南国之秋美得让人心碎。
　　周天赐不断告诫自己，这个是军统特务的老套路了，对症下药，看人下菜，他不能就这么被他给坑了，去送死还感激涕零。但是鲍望春的目光那么坚毅，那么正直，那么决绝，如果鲍望春死了，像个战士一样地去死，那么他就相信他。偏偏他又不能死，他说他要痛苦地活下去。按周天赐的信念来讲，比起痛快地死，他当然宁肯痛苦地活。活，是最起码的。
　　鲍望春继续说下去，“上面给的命令，是要桂林死守三个月。城防司令部总长是韦云凇将军，当年桂军和滇军在南宁打内战的时候，他带着他的部队吃光存粮守了半年多，是出了名能守的将军。现在留在桂林的是新兵师团，主力在外围策应，打击自各方进攻的敌军，战术上，没有错。但是外围带着两支主力军的是谁？都是将军们的外甥侄子，这种安排有时候很致命，似乎随时作出一副弃城而逃的准备。逃不逃的我不知道，桂林守不住，却是板上定钉的事。周天赐，你还要淌这混水吗？你很机灵，如果你想跑，或许是有机会的。”
　　周天赐笑得很灿烂，“你不是说不让我跑吗？”
　　“我让不让你跑是一回事，你想不想跑是另一回事，我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打算。”
　　“你看，问题的关键是，我们缺乏对彼此的信任。”周天赐一摊手，“如果我说我想回香港，我脑子里只有我的老婆孩子，结果是一个转身，你就把我当狗一样顺手杀了，就像刚刚那个被你捅死的逃兵。我不怕死，我怕你杀我的时候把我当成一条狗，连多看一眼都嫌恶。但是如果我说我决心留下，那么我成了捍不畏死的中华好男儿，然后被你送到日本人的枪口前，代替任星河再死一回，可是那样不免有点傻。我不喜欢犯傻。不怕说句吹牛的话，我姓周的家大业大，就是子孙们坐吃山空，至少三代也败不完。你说我会傻到听你的话去送死？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吗？我老婆一天到晚叫我去死去死的，我都不听她的，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鲍望春听到最后一句，明显吃憋，点点头道：“得，看来你喜欢将来自己被挂在墙上，然后看着儿孙们为了争夺遗产而斗个头破血流，这样很有成就感？可惜你万贯家财，却也只能眼看着山河沦丧。周大少，原来你和别的商人们一样是无胆鼠辈，算我看错了你。”
　　周天赐心里暗暗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DIU，你先说你的打算，我不信你来只是监刑，你杀再多人，无论是日本人还是自己人，你的军人生涯都已经走到了头。”
　　漆黑的眸子里跳荡着危险的火焰，鲍望春掩饰心虚的时候，漂亮的眼睛会眨得频繁一些。而他居然还有这么个小毛病，这让周天赐觉得非常有意思。年轻的军官叹了口气，似乎是认栽了，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他只是假装认栽。“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从上海拉到这里吗？我被自己人出卖了，日本人在租界的一个报馆里抓到了我，但是他们没有对我用刑就放我出来了。我的两位前任都因此当了叛徒，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应该是叛徒。我怎么可能不做叛徒？一个人的背叛足可以推十倍以上的同胞走上绝路，我在上海的战友们，他们死在你永远想不到的角落里，所以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痛恨叛徒更甚于日本人。他们这么看我，我理解。
　　“我在上海经营多年的心血已经全完了，你说的对，我的军人生涯终于算是走到了头。我被不只一次地撤过军衔，但是这一次我知道即使我肩上还扛着星星，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也许我还能领着闲职回文物管理处当我的处长，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不甘心。所以我自动请缨到战场上来，就是这么个愿望他们也不愿意让我达成，他们不信我有带一支队伍的才干。因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可笑的杀手的行当。他们上一回派来的人搞不过任星河跟洪秉文，我的上锋认为我再合适不过。其实结果只有两个， 371团全团覆没，我完成任务回重庆，如果我还有命回重庆的话。然后我在军事法庭上以叛逃的罪名被予以枪决。还有一个结果是我揪出那个队伍里监视我的人，然后维持一个军人的尊严，和日本人打一仗。”
　　周天赐努力地在那张脸上寻找一丝一毫细枝末节的谎言，他想我要是信了他，我就是傻瓜，我就是天底下最大最冤的傻瓜。我一定要告诫自己，这个家伙一定上辈子就骗过我，杀光我的兄弟，毁掉我的半生基业。
　　“你说了，桂林守不住了。”
　　鲍望春吁了一口气，“不需要守住，只要能坚持三个月。”
　　“你违反上锋的命令，即便绝地逢生，你的军人生涯一样要完蛋。”
　　“我有预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快到收尾的时候了。战争一结束，所有的军人，他们的戎马生涯都算结束了，是结束，不是完蛋。”
　　周天赐“嗤嗤”地笑，牙缝里却有丝丝的冷气，他只感觉到寒冷，“我知道你想我做什么，无论我怎么说，也无论你信不信，至少你的口径不会变，那就是你不承认任星河死了。然后你放我回去，让我的团在你和日本人的夹缝里刀口下苦苦求生，你尽可以表现地无能，你的目的是要拖着你手底下的人在这里耗。现在城防司令部还有飞机可以飞，等到日本人围过来，我们的制空权也失去的时候，你就可以尽情地疯了。最后你即不会因为弃城而逃获罪，也不会因为违反上锋的命令受死，因为整个85军113师炮兵团全军覆没了。当然你不会甘心就死，你自信等你疯够了爽够了，一定还可以活着从这里出去。你们这种人最知道如何在严酷的环境里活下去，装熊装死乃至装成日本人。为此你不惜把洪秉文全团赔上，还有任星河手底下的人，还有你带来的，DIU，配备齐全的整一个美械炮兵团！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你的有所善终。”
　　“原来在你的心里，我是这么不堪的一个人。”鲍望春嘴角一鼓，多么孩子气的一个表情，无辜地告诉你，对不起，我要杀死你，而且毫不手软。“看样子我俩都想错对方了。这么说，你不肯合作？”
　　周天赐颓然地摊倒，身体软绵绵靠着汽车后坐，“我肯不肯合作，好象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现在是你在控制局面。”
　　“周大少还是个明白人。”那嘴角坏坏地一勾，笑得好不得意。他转过身跳下车，整了整军服，然后招招手，“叫医疗队的人来给周大少治治脚伤。”
　　周天赐知道他这就要走，赶紧喊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周天赐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尽管有一丝迟疑，他还是听话地靠了过来，不过全身似乎咝起了毛一样戒备。
　　周天赐恶作剧地想，如果在那张细嫩的像婴儿一样的脸上亲一口，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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