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剑三]

　　贾维德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屋檐下了。

　　任务既已完成，理应明日返程，他同随行人以及这里的缘分也该到此为止了。

　　虽这么想着，疲惫的贾维德还是选择去看一眼阿瑛权当作别。

　　阿瑛家门口立着尹唐，尹唐知道贾维德为何而来，没待贾维德开口问便告诉他阿瑛在后山。

　　贾维德正好奇直男尹唐为何今日如此细心，可能是眼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让尹唐浑身不自在，尹唐清了清嗓子同他说是尹聂鸣吩咐下来的。

　　这下他更震惊了，他委实没想到尹聂鸣行事竟意外的贴心周到，这跟印象中狂放不羁的模样大相径庭。

　　一提尹聂鸣，他就感觉后颈隐隐作痛，刚才被人捏着后脖子凶的场景历历在目。

　　综合尹聂鸣对他的种种态度，想来这人是完全将他当成了做事不过脑的米虫。

　　也罢，反正两人日后不会再见，何苦为自己找不痛快呢。贾维德腹诽，但心里仍酸酸涩涩，涨的令人难受。

　　他这么想着行至后山，看见熟悉的背影跪坐在一处新砌起的小土包前，踱步上前看清后便不再继续往前，只堪堪立在她身后。

　　“阿瑛此生虽短短十四载，但想拥有的都曾拥有过，有幸最后能见他一面，死而无憾。”阿瑛早知来者是谁，手中动作不停，举起酒盏倾洒而下，浇湿松软的泥土。“想来恩人此程来是同阿瑛道别，此一别应当不复相见，阿瑛祝恩人平安康泰。”

　　本是一番道谢，但贾维德还是敏锐地发现阿瑛话中的悲恸，安慰道：“无妨，天一教逆天而行终是自取灭亡，以后你也好好活罢。”

　　阿瑛苦笑摇头，起身转头看到蹙着眉的贾维德后反而有些许疑惑：“恩人不知？”

　　“什么？”贾维德隐约觉得蹊跷，问。

　　阿瑛遥指远方没落村庄，但在贾维德眼里那只是片生灵涂炭的废墟。

　　“我们都会变成那里。”阿瑛空灵的嗓音里没有丝毫波动，就像在述说再平常不过的话，好似早已在不长的岁月中接受了这个事实。

　　贾维德瞳孔微缩，向前迈一步：“不会的。”

　　阿瑛不反驳他，只笑看新砌的土堆。

　　贾维德顺着她的目光放眼望去这片后山，竟大大小小新旧数十座坟，多到一眼盛不下。

　　他忽然想到未来某一天，年轻的阿瑛也许会躺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堆中，鲜活的生命在雨水的冲刷中化为一抔黄土，而天一教教徒站在山顶耀武扬威，放肆地宣告他们的大获全胜，即便胜之不武。

　　他紧抿下唇，最终也只能对阿瑛说一句：“那就跑。”

　　阿瑛闻言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拼了命将你救回来，不是让你就这么等死的。既然逃不脱那就跑，跑得越远越好。”贾维德说。

　　“可是这里是我的故土。”阿瑛轻轻摇头，望向村子的方向。

　　贾维德听后气不打一出来反问道“那你就甘愿等死？死在这个破地方，死的没有尊严，衣不蔽体，行尸走肉。”他想到阿瑛悲惨地死去忍不住激动起来，声音也随之增大，后知后觉怕自己吓到阿瑛，暗暗叹气又软下声来，“豆蔻年华，不当如此，难道你真甘心如此死去？”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阿瑛回复，他抬眼发现阿瑛早已泪流满面，登时以为是自己太凶忙忙道歉。

　　阿瑛听到贾维德道歉后却哭的更凶了，几欲背过气来。

　　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她以为自己命该如此，也曾怨过恨过，但身边的人陆续离去让她逐渐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局。

　　如今有人撕破她伪装下的平静，呼唤她，告诉她不当如此。终于，十四年积攒的情感在这一天犹如开闸洪水般迸发。

　　贾维德哪里同这么小的姑娘家打过交道，见她哭的这么凶也只能急的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即使他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也有自己的原则。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奔波流离，盖不能同平常人家有纠葛，明白这些后的贾维德便发誓远离女子。

　　温柔如水的姑娘家脆弱的一碰就碎，恨不得让人捧在手心里头，贾维德不想在本就背负罪恶感的人生中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阿瑛哭着说出那句“不想死”后，贾维德心里的石头才重重落地，他像兄长般，蹲在阿瑛身旁轻抚着她的头。

　　终于安抚完阿瑛待她心绪又送回住所后，贾维德决定去找尹聂鸣谈谈。

　　关于这里日后该当如何，以及那个可疑的天一教徒，即使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

　　可气势汹汹的贾维德刚踏进尹聂鸣的院子，气焰就消了大半，虽然尹聂鸣救过他的命是不争的事实，但不耽误他对此人的忌惮之心分毫不减。

　　就在他在院子里踱步纠结要不要推开那扇通向地狱的门的时候，里面那位耳力极佳的人终于忍不住冲外面喊：“要进来就赶紧进来，别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的！”

　　士可杀不可辱！

　　贾维德大力推门而入，木门撞到墙上发出“嘎吱”一声呻'吟。

　　尹聂鸣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贾维德。

　　贾维德怒不敢言，哆嗦了一下转身将门轻柔带上。

　　尹聂鸣面色逐渐缓和，问贾维德何意。

　　贾维德轻咳一声，“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但现下安置这村落数十口人才是燃眉之急。”

　　“不安置。”尹聂鸣停顿都没停顿一下地回他。贾维德不可置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又问一遍，“什么？”

　　“我说，不安置。”尹聂鸣站起身走向贾维德，单肩冲门槛耸动示意送客“若无他事就请回吧，明日启程，你回明教。”

　　贾维德从明教开始，肚子里就直憋着一股气，现在他觉得有根线正在被人故意用火芯子点燃，而且点火的人举手投足间都展现对他的蔑视与不尊重，此刻更是表达他一分钟都不想同自己多呆。

　　“你什么意思？”他沉脸问尹聂鸣。

　　尹聂鸣不在乎他的生气与否，无所谓地说：“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应该带着这几十人像你一样一起逃跑？逃去哪里，明教吗？”说到最后嗤笑一声，轻蔑地说了句“胆小鬼”，彻彻底底点爆了贾维德。

　　贾维德猛一个蹿步上前抓住尹聂鸣的衣领，因为身高差距，尹聂鸣被猝不及防地拽的微躬下腰，有些些许诧异，表达对这种举动的不可置信。

　　“所以便放任不管？嗯？他们生来有罪，应当在此处替天一教赎罪？”贾维德眯着眼睛，丝毫不怯于尹聂鸣，恶狠狠地说，仿佛下一秒就能张嘴咬人。

　　“即便你帮得了他们，你帮得了所有人吗？这是命，天命如此。你考虑过没有，你说你今夜见到天一教徒，若真有此事，这个村子还能保住多久？是你傻还是天一傻，你自己掂量清楚。”尹聂鸣面不改色说出这么一长串话，“这个村子你救不了的。”

　　贾维德怒火中烧，念及被尸潮淹没的忠哥儿，坟前嚎啕大哭的阿瑛，深吸一口气后一字一句道：

　　“那就去找。”

　　“什么？”这次轮到尹聂鸣没听清了。

　　“我说，那就去找，找能救这个村子的办法，找那个天一教徒，找到洛道的据点，把他们统统一锅端了。”贾维德呲着牙，恨不得一刀把天一教全切了。

　　这下尹聂鸣不仅听清了，还被逗笑了，笑面前人的不自量力，好在做了次人委婉地没提这点，反说：“你觉得是你找的快还是他们的动手速度快？敌明我暗，打草惊蛇只会让所有村子都陪葬，你也不小了，怎的如此天真，真是在明教做个米虫习惯了，连脑子都不会转弯了？”

　　贾维德收紧手指，将尹聂鸣的衣襟攒出皱也不放手，尹聂鸣被迫加大弯腰弧度，两个人的额头几乎相碰。

　　“那其他村子的命是命，这里便不是了？”他的音量陡然提高，“难道这便是你的道义？委曲求全，可笑！你我二人究竟谁是胆小鬼！”

　　一阵狂风吹过，猛地刮开了贾维德原本虚掩着的门，霎那间月色如瀑般将整个破旧的屋子照的铮亮。

　　尹聂鸣微弓着身子，头一次认真注视着这人。

　　第一次见时乌龙一场，他只草草瞥见那黯淡的金黄眸子，没有丝毫吸引人之处，与常人无异，是他永远不会记得的普通。

　　此时他竟觉得那同常人无异的眸子忽然澄澈透亮，瞳仁中清晰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突然笑一声，轻微地“哼”声从鼻翼中震动而出。

　　贾维德被尹聂鸣突然而然且不着边际的笑吓一跳，心火熄灭大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抓着尹聂鸣的衣领大叫，连忙松开手后退一步。

　　没承想刚松手的瞬间尹聂鸣手一揽将人捞了回来，灼热的掌禁锢在他的腰上，让他一步不得动。隔着布料，尹聂鸣掌心的温度直烫到他的肌肤。

　　“说说，那你的道义是什么？”尹聂鸣不恼反笑，饶有兴致地反问。

　　“我的道义？就是都救。”贾维德说完这句话，觉得如果没答到面前人的心坎儿里去，恐怕这人马上就会翻脸让他今日葬送于此。

　　半晌，尹聂鸣没说话，贾维德撇过尹聂鸣臂膀上遍布的青筋，暗吸一口气。

　　“胆子不小，敢抓老子衣服。”

　　当尹聂鸣开口后，贾维德一抖，更恐怖的来了，剧烈挣扎起来。

　　尹聂鸣弯起嘴角，看着自己一句话给面前的人吓得差点腿软，心里竟有恶作剧得逞后的愉悦，心情大好倒也不再为难他，大发慈悲松开手任由贾维德逃也似的跑了。

　　看着三步蹿没影的贾维德，尹聂鸣想起来他在君山见过的一只小猫儿。

　　那猫儿个头不大，脾气到不小，只因为他拿着小银鱼逗了自己几下，便当即翻脸大叫起来，竖起浑身的毛冲他嗷嗷叫。

　　因为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久到他记不清后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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