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作者:再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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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整个瓦特农宫中,只有迪伦周边的一隅刚刚苏醒。

      睁开眼睛便是黑压压的一片,迪伦揉了揉额角,喊了声内侍。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内侍推门,拉开窗帘,持蜡烛点亮房间中的烛台,迪伦对着渐渐亮起的床顶发呆。

      接下来一个月里——按照主教的说法“双失效期”——他不用处理任何对外的常务,在贵族和教会的安排中,只负责稳住瑞恩,最好能将她向他们的刀下引。

      迪伦翻身下床。一粒一粒扣上衬衣。

      今天是双失效期的第一天。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内侍出门询问,而后回禀迪伦:“陛下那边派人来,说是陛下惊醒了,像是做了噩梦。”
      迪伦眉心重重一跳,顾不得有没有扣好扣子,把衬衫随手一塞,快步走出门,内侍在他身后抄起外衣跟上。
      一路连走带跑,在迷宫般的宫殿中穿行。
      转过最后一个转角,迪伦到达了瑞恩房间所在的走廊,这里站满了侍女。

      现在这个时间,不符合瑞恩平时起床的作息,所以她的侍女们都还没来得及收拾整齐,只身穿睡裙,裹住各色的披肩,捧着蜡烛围在门口,压抑着惊恐的骚动,没人敢进门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除了对瑞恩,在瓦特农宫中从来就不是秘密。

      迪伦一靠近,摩西分红海般,侍女们鱼贯散开,静悄悄地矗在走廊里排成一排。
      迪伦让她们退下,敲了敲门,没有声音。

      犹豫了片刻,迪伦直接推门而入。

      房中窗帘紧闭,也没有点灯,只有些许晨光氤氲进细细的帘缝,使得窗前有一束飘在空中的光线。
      而剩下的一切隐没在大片的黑暗中,那半透明的光线照亮不了瑞恩的床幔。
      走廊的人渐渐走远,连透进去的一点点烛光都逐渐黯淡,迪伦努力辨认出床上似乎有一个黑影。

      是瑞恩。

      迪伦关上门,走到床侧,看见瑞恩她半坐着,缩在绵软的被子里,下巴搭上膝盖,长发瀑布般,铺满单薄的脊背。
      室内归于沉默,迪伦望着她的发顶,许久,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瑞恩的长发。

      瑞恩瑟缩了一下,仰起素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珠大睁着,眼角堆满泪痕。

      迪伦轻声问:“瑞恩,做噩梦了吗?”
      话音刚落,怀中扑进一团温软,泛着晚香玉的气息。

      是瑞恩抱住了他,埋着脸,全身发颤。

      迪伦被她搂住腰,身体绷紧了瞬间,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感受到胸前开始湿润,他摩挲着瑞恩的发丝。

      “怎么会有吓人的梦啊。”怀里,瑞恩闷闷地说。

      “愿意和我说说是个什么样的梦吗?”迪伦等她哭完,温柔地问。

      “一个屋子,很黑,很黑,没有门,没有窗。”瑞恩从他怀里钻出来,面无表情地坐着,眼神空洞洞的,嘴机械地吐字,“屋子原本是有门的,然后……好像是有个人,一个男人,拽着我,把我甩进房间。一进去,门就自己蠕动起来,长死了。屋子里……屋子里除了我,还有人……很多人。不对……不对!它们不是人,它们每一个都长着一张乌鸦的脸,尖的,不说话,只张合着喙,喉咙里挤出那种……咕叽咕叽……就像是用手伸进动物的腹腔搅和,一种黏黏腻腻的声音。它们越来越多,皮肉挤着我……我推不开它们,我想喊,喊不出声,于是我使劲,用全身力气张嘴,用气冲着声带,想喊出来……然后,我的嘴里,流出了甲虫,很多很多,甲虫吞吃掉了乌鸦脸的怪物,在房间里越堆越高,越堆越高……最后……甲虫吃掉了我。”

      瑞恩没有描述更多的细节,但迪伦也大概明白这个梦境的恐怖与反常,他联想起了今天的特殊性——双失效期第一天。

      双失效期,即血缘守护魔法和净化魔法同时失效。
      血缘守护魔法失效意味着瑞恩开始变得可被杀死,净化魔法失效则意味着瑞恩的过往被唤醒。

      看来瑞恩恢复记忆是通过梦境,迪伦眼神闪动。

      综合提炼出瑞恩梦境里出现的黑屋子,乌鸦脸,甲虫,进行分析,可以得出这双失效期的第一个梦应该是关于洼牢。
      洼牢是她十七岁时创建的一所臭名昭著的监狱,行刑室没有窗户,非常暗,那里忠诚地贯彻了名目繁多的酷刑,每一种单是描述内容就足以使淑女晕厥,而其中一种挺出名的刑罚就用到了甲虫。

      坊间皆传异端女王整日待在洼牢,以观刑为乐,迪伦也听说过这些传言。

      他轻抚着瑞恩颤动的后背,温和地说:“梦境是象征性的。可能因为昨天摔倒了,伤痛变成乌鸦脸啊甲虫啊,在梦里找到了我们瑞恩。”

      “你骗人。”瑞恩哼唧了半声,“我在书里看到过,他们说梦是身体牵住线,用灵魂放风筝。梦到好的,就是灵魂沿着天堂的云下缘飘了一圈,梦到不好的,是被亡灵缠住……亡灵想让灵魂陪伴他们在死者的国度里永生……”
      瑞恩说着说着瑟缩了一下,凄惶地抓住迪伦的手:“迪伦!你说!这个梦是不是代表着亡灵不想放走我的灵魂,他们想……”

      “不是的。”迪伦少有地打断了她,惊了瑞恩一下“梦也许是在反应过去,但不会寓言未来,更不会有什么神秘学的外延。”

      瑞恩的长发遮住半张脸,没说话。

      迪伦坐在瑞恩床沿:“别乱想了瑞恩……”
      瑞恩依旧低着头。

      看瑞恩没有被说服,仍然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迪伦心中长叹一口气:“还是不放心?”
      瑞恩点点头,喃喃道:“我害怕……”

      “和你说说我的经验吧。”迪伦深吸了口气,“我……我也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每一次梦都是相同的。梦里,陡峭的崖壁手风琴般嶙峋,漂浮着腐烂尸体的海浪,一波一波地冲上铁粒构筑的长滩,岛屿上种满青灰的古树,每一颗树上垂挂的果实都饱胀着人面。”

      “那按你说的,梦是象征性的,为什么你会做这样的梦?”瑞恩像是浸入了他的描述,稍微恢复了一点神采,“你以前不是在军队吗?是因为你遇到过打仗?然后你……看到了什么吗?”

      “我是在军队做的这些梦,不过我服役的军队还没机会踏进真正的战区,战争就结束了,一直只是打一些小仗,没有残酷到会做噩梦。”

      “那是因为什么呢?”

      迪伦沉默了片刻,脑海中闪过无数尘封的回忆,伴随着记忆涌上来阴沉沉的压抑感,让他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瑞恩在迪伦的迟疑里察觉到一丝不安的走向,她缩了缩:“要是很艰难的话那就别说了。”

      迪伦对着瑞恩微笑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你的事务官的吗?”
      瑞恩摇头,她只知道迪伦来自军队。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家里出了些事……由于一个祖上传下来的恩典,我活下来了,不过王城也待不下去了,于是投了军。”
      迪伦顿了顿,继续说:“其实自离开家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王城,我一直以为军队将是我消磨青春的归宿,但是,我还是回来过两次。”

      “一次是我二十四岁,在一次小规模的遭遇战中表现的还不错,上一个王,就是你的父亲,赏识了我,他赐予我勋章,没有头衔,只是荣誉。但那份荣誉足以让我拥有一点体面,把我的族人安葬。另一次就是两年前,亚当爵士,一位效忠贵族的忠实门徒,也是我在一次战役当中的救命恩人,找到我,给我一份差事,当你的事务官……对于恩情,我是不能拒绝的。”

      “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迪伦微微惊讶,看了瑞恩一眼,没想到她精确地问到了事情的关键:“这个他们没说,但我清楚为什么。”
      “贵族找我当这个事务官,满意的是我无妻无子,父母早亡,家族凋零,信仰荒芜。” 迪伦淡淡地说。

      瑞恩怔住。

      “教会也满意我,毕竟当年干掉我全家人的斗争,就是贵族间的内斗。所以,我和两边都有些疏远,又孤身一人,没什么牵绊,就像是一艘左右摇摆的孤帆,他们才都会放心。”
      “对了,我没有单独接触过教会,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明白教会也满意我的呢?”迪伦并没有真的想要瑞恩给他答案,自己答道,“因为如果他们不满意,我不可能完整地带着任命书赶到王城。”

      迪伦的语气很平,甚至连讥讽的意味都没有,但瑞恩被他话里的平静映得有些狼狈。

      沉默许久,迪伦回过神,“抱歉,说了太多不开心的事情,说回噩梦的原因,我的梦里都是我的族人。”
      “待在军队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恍惚,仿佛又置身于十九岁那年,那个连鲜血都似乎燃烧起来的夜晚。而梦境中那片古树上的果实,长满人面,每一张都是故人的脸。”

      瑞恩尝试着想象了一下,又想到自己没有故人:“那这些噩梦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迪伦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瑞恩湿润的黑瞳,像是透过她看向一片涌动的星群。

      他伸出手,被剑柄磨得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瑞恩的发顶:“有一天,荒芜之地,古树的枝桠上停驻了一只红褐色的鹪鹩,尾上毛茸茸的黑羽,它总是叫,很吵,于是我被它吸引了,跟着它,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花田,不再看到腐尸和人脸。”

      “鹪鹩?不就是……”瑞恩睁大眼睛。
      “好了,跟你说了我的梦,也很可怕,但只是过往的影子,是不是没有灵魂放风筝什么的。”迪伦站起身,“现在安心了吗?”
      瑞恩松快了一些,笑着说:“别打岔!你刚刚说的鹪鹩,不就是我嘛!我很吵吗?”

      “既然安心了,就起床吧。”迪伦笑着,没有解释,拉开一点窗帘,让室内亮堂起来,“如果还是做这样的梦……”
      迪伦打量了一下窗户,又绕着瑞恩的床走了走,像是盘算着什么。

      “还做这样的梦,就挂些捕梦网吧。你会做捕梦网吗?”迪伦问。
      “没做过,不过应该挺好学的。”
      “嗯,我们瑞恩可聪明了。”
      “那你刚刚还说我吵!”
      “真记仇,那我帮你做捕梦网,我会一点。”

      “好的。”瑞恩没有问为什么迪伦会做这些手工玩意儿,她盯着他。
      迪伦只穿了衬衫,站在床前。

      衬衫被她哭得微微发皱,扣子散着几颗,明显是因为他刚起床就直奔过来,他的黑发凌乱地搭在锁骨上,那里的皮肤横贯着一道旧日的狰狞疤痕。

      瑞恩没有告诉迪伦,那个噩梦不止有抽象的恐怖,冥冥中,它还似乎给她注入了一些画面,那些画面在她的脑海深处纠缠,明明那么陌生,却溢满熟悉的气息。

      她不说,不仅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描述,更是因为她不想。

      比噩梦更反常的,是迪伦的反应——
      只是一场梦,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却使得眼前的男人诉说了那么多过往,语气平静到诡异,神色几近荒凉。

      不知为何的,那个令人想呕吐的梦,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让她心中泛起某种久违的忧郁和清醒。

      不,不是今天的迪伦反应不对劲。

      瑞恩感觉自己仿佛沉了下去,冰冷冷的水从耳边淌过,她沉进了湖底。

      不是今天呀。

      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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