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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临燕国历一百七十九年,已经开战近十年的大楚与临燕两国宣布停战议和。
临燕遣嫁宗室贵女入大楚和亲,大楚派遣皇子于临燕为质,自此互相牵制,互为友邻。
那年,楚慕十三岁。
是大楚国君年纪最小的儿子,生母不详。在君后膝下养到了六岁就被送到了一处极其偏僻的宫殿,直到燕楚议和才被楚王想起,随便给楚慕安了个中山王的头衔,就把人打包送到了临燕。
燕苏时的父王燕炳,是个很有实力的君王。
这个实力具体表现在哪呢?
那就是强大的生育能力,自从燕炳二十一岁继承大统以来,二十年之间生了五十几个儿子。
除去先天不足夭折的,还剩了十七八个。
这十七八个皇子中大多数都和楚慕年龄相当,正是招灾惹祸,讨人嫌的时候。
楚慕那样一个远道而来的质子,可想而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那天,是个很可喜的艳阳天。
燕苏时在宫道上走啊走,忽然就撞见了一个正在墙角罚跪的少年。
那少年不知跪了多久,身形已经开始摇晃,身后监刑的小太监立马就来了精神。将手中的拂尘化作鞭子重重的扫在了少年的背上。
“咳咳,中山王殿下,说好了是三个时辰,那就是三个时辰,您最好打起精神,免得小得们麻烦。”
少年脊背一挺,仰起头恶狠狠的盯着身旁的小太监。
那神情活脱脱是一只新生不久的野狼崽子。
“呦呦呦,中山王殿下您息怒啊。”小太监手中拂尘一收,拍着胸脯儿道:“您别忘了,这里是临燕,不是你们大楚。您是大楚的中山王,可不是我们临燕的。”
一个素日里被人呼来喝去的底层人,手中一旦有了一点权力,马上就会开始作威作福。
这个小太监就很显然是这么个货色,导致楚慕入驻临燕皇宫的时候,将所有的内宦宫人全部打发到了芒砀山服苦役。
“本王入临燕是为质子而不是奴隶,你还没有资格同本王这样讲话。”
“嘁,你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咱家今日就让你知道知道!”小太监撸起袖子,拔出腰间别着的一根细藤条,不由分说的往楚慕的身上招呼。
楚慕抬起手臂,迎着落下的藤条,咬牙切齿道:“你今天如果没有打死我,那来日死的一定是你!”
“住手。”局面演变到了这一步,目睹全程的燕苏时终于开口阻止了小太监进一步的施暴。
楚慕本能的应声回头 ,错愕,抬眼,四目相对。
日光之下,燕苏时笑得温润如玉,美得恍如谪仙。
“怎么回事?”燕苏时很明显,是质问的口气。
质子即为邦交,公然凌!辱质子,即可视为引战。那小太监不知深浅,真敢对楚慕动起手来。
“回长安王殿下,今日晌午中山王与宫中七名皇子斗殴,把七位殿下都打伤了,陛下因其顽劣,责罚其在此面壁思过。”
“你,为什么要同我朝皇子斗殴?”燕苏时没有理会一旁的小太监,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双膝跪直的楚慕身上。
“因为他们踩坏了我的秧苗。”楚慕仰着头,无比正式的看着燕苏时,手下小幅度的搓揉着方才被细藤条抽得红肿的小臂:“国土是你们的没错,可秧苗是我的,你们的人踩坏了,就是要赔。”
看着少年人执拗的神情,燕苏时不由自主的扬起嘴角:“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去,顺带着赔你的秧苗。”
“真的?”楚慕不可置信,一个生来就没有被善待过的少年,是不会相信这样这样突如其来的善意的。他大楚的本国人都如此,何况是燕苏时这样一个邻国人。
“嗯。”燕苏时微笑着朝楚慕伸出左手:“吾乃临燕长安王,说话算话。”
“长安王殿下,这罚跪的时辰...”作死的小太监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开口了。
“时辰没到,你就替他跪着。跪完了再去你们总管太监那里领杖四十,从今以后不许再仗势欺人。”燕苏时拉起了地上那个已经跪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少年:“知道自己的宫室在什么方向么?”
彼时的燕苏时,是临燕王朝最尊贵的皇子。国君燕炳的儿子虽然多,但只有燕苏时一个是生在了发妻的肚子里。燕苏时周岁那年,生母染病过世。国君燕炳对发妻怀念有加,加之燕苏时生来又与发妻的容貌极其相似。故而在其两岁那年就将燕苏时封为了长安王,一心一意的把他当做接班人培养。
放眼整个临燕皇宫,没有一个人敢对燕苏时说个不字。
楚慕尝试着牵起了燕苏时伸到面前的手,缓缓的站了起来,沉默的瞪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跟着燕苏时头也不回的走了。
燕苏时牵着少年回到了他日常居住的院落,见到了楚慕口中所说的秧苗。
宫苑曲廊两侧栽种花木的小池子里,栽满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菜蔬。
长圆形的叶片,一株两开,碧绿的叶片中心带一点淡淡的紫色。看得出来那些菜叶的涨势原本是很喜人的,只可惜现在都被人为的破坏了。一部分东倒西歪的趴在土里,根茎都暴露了出来,还有一部分被人丢在了地砖上,踩得稀烂。
楚慕蹲在地上将那些还算完整的菜叶一棵一棵的收拾起来,搁在一旁。又蹲在凌乱的菜地旁边将那些露了根茎的秧苗一棵一棵的扶了起来。
燕苏时躬着身子,不由自主的好奇道:“你这种的是什么啊?”
“葵菜。”楚慕简短的答了一声。
楚慕一本正经的样子,引得燕苏时也想伸手试试,谁知手还没搭道菜苗的边缘,就被楚慕厉声喝止:“你要干什么?不许碰我的秧苗,这些都是我冬日要吃的!”
“嗯?”
楚慕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的红了眼圈。
今天早起,那些素日里就与他过不去小皇子们突然闯进了他的院子,不由分说的就开始毁坏他苦心培植了几个月的青菜苗。
他拼了命,才护住了这些。
这些秧苗的菜种,是他从大楚唯一带过来的东西,这些长出来的青菜,是他这一个冬天的指望。
现下已经损失了一多半了,要是再少,这个冬天他八成就活不下去了。
“你冬日为何要吃这些?这宫中难道没有膳食给你吃么?”燕苏时将手收了回去,取出怀中的软帕,拂在了少年人的眼下。
“每日一餐,我吃不饱。”楚慕倔强的把头偏了过去,卷起袖子擦了把决堤而下的眼泪:“你不是要赔我的么?你赔吧。”
“可是,我们临燕皇宫里没有葵菜。”燕苏时弯着身子,双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赔你别的可以么?”
“那我要红薯。”楚慕把脸转了过来,脸上的泪痕混合着翻地时粘上的灰土,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小花猫:“最少,一百斤。”
“你就要这些?”燕苏时被楚慕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说句实在话,燕苏时那些隔母的兄弟虽多,可那些养在生母身边的孩子没有一个像楚慕这样简单自然的:“不想要点别的么?”
“冬日里存得最久的就是红薯了,只是这地上的土太浅,否则我也不会种葵菜。”楚慕分开双手,拨开了燕苏时搭在肩头的手:“你不是说你说话算话么?”
“如果,我说从今天开始这宫里会应时应量的给你送一日三餐,你还要红薯么?”
“要。”楚慕相当笃定的点了点头:“我怎么知道你的好心会持续多久?等到你的好心用完了,我不是还是要吃红薯的么?”
“好,那就一言为定。”
当天晚上,燕苏时不止送来了一百斤红薯,还带来了几道可口的晚膳。
楚慕的晚膳是自己做的,一碗黑乎乎的葵菜羹。用得就是白日里那些被人践踏过的葵菜叶子。
楚慕的屋子里烛火很少,饭桌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烛台。
对燕苏时的到来,他感到十分惊讶。他没有想过燕苏时所说的一言为定,是真的一言为定。
从小到大,很少会有人把对他的承诺当真。
一个人被辜负习惯了,面对这样的燕苏时,当真是无所适从。
“怎么了?”燕苏时伸手在楚慕直愣愣的眼神前晃了晃:“外面是你要的红薯,这里是我答应你的晚膳。”
“晚膳?”楚慕低头看了眼自己碗里黑乎乎的葵菜羹:“我有晚膳,我不要你的。”
昏暗的烛火下,燕苏时把楚慕面前的小碗挪到了自己眼前,又朝一旁随行的小太监递了个眼神,小太监当即手脚麻利的将食盒内的晚膳摆在了楚慕的面前。
“你的晚膳我吃,我的晚膳你吃,公平么?”燕苏时微微一笑,俊美无双。
楚慕抬头瞅了人一眼,毫不客气的抓起自己眼前的整鸡就啃,不夸张的说,他大约有将近十个月没有吃过荤腥了。
燕苏时没说话,拿起那漂在碗中的木勺,也不管碗里那色泽诡异的汤羹究竟是什么就那么一口接一口的往嘴里送。
葵菜羹是由葵菜混合着粗糙的荞面熬成的羹汤,无盐无酱,寡淡无味,只有一股葵菜天然的青草味。
“听说,你把我七个弟弟都打伤了?”燕苏时咽下一口苦涩的葵菜羹,擦擦嘴角说道。
“嗯。”楚慕两只手抱着一只整鸡,一边啃一边回应,好像下一秒燕苏时就要把他的整鸡抢回去了一样:“他们拔我的菜,我当然...当然不能...让他们随便拔了?”
“那你呢?受伤了没有?”
“我?没有。”楚慕嘴上说着没有,但身体很诚实的绷紧了脊背。
“胳膊也没事?膝盖也没事?”
“没事。”
燕苏时将一小碗葵菜羹细细的吃了干净,顺手将碗一推,撑着额头笑道:“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楚慕又哭了,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还硬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啃着手里的整鸡。
“汤包。”燕苏时叫了声身旁的小太监:“去我宫里取几盏明灯,还有几瓶伤药回来。”
“你要干什么?”楚慕叼着半根鸡翅膀子连连摇头:“我说我没事,你听不懂吗?”
“真是个小麻烦。”燕苏时相当温柔的抹去了楚慕嘴角的油渣:“讳疾忌医,可不好。”
少年楚慕那颗硬邦邦的心,化了。
当天晚上,他像是丢了魂魄一样任由燕苏时给他擦药,给他更衣,给他重新梳理了发髻。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待他这样好,他只知道这是他出世以来,第一个待他这样好的人。
******
在往后的日子里,燕苏时经常会到楚慕的院子里来。每次都会带着楚慕日常需要的一切,从饮食到炭火,甚至还有能开阔眼界的古书典籍等等。
楚慕怕黑,怕夏日的惊雷,燕苏时便会在雨夜拥着他和衣而眠。
不知道为什么,燕苏时觉得这个和自己的弟弟们相差无几的少年和自己相当投缘。
冬去春来,他会和这个少年一起照顾他院子里的秧苗,教他读书写字,给他弹琴,陪他说话。
在那个无人打扰的小院子里,他们抛下了彼此的身份,放下了国与国之间的芥蒂,心无杂念的靠在了一起。
楚慕常常会靠在燕苏时的膝盖上,一边嘬着手指上的点心渣子一边许诺:“等将来我做了楚王,就在燕楚两地的边界上都种上你喜欢的木槿花好不好?”
“那里地处偏远,土壤贫瘠,除了葵菜只怕什么都长不出来吧?”燕苏时轻轻揉乱了楚慕的发顶:“其实无论葵菜还是木槿花,都是一样的。”
“允南。”楚慕睁大了眼睛,郑重其事的盯着他:“你相信我能做楚王么?”
“嗯,我信。”
******
一部能连载七个月的长篇狗血虐文,两个主角的相处绝对不能如此顺顺当当和和美美的过下去。
七月初六,是楚慕的生辰。
燕苏时答应楚慕会在那一天,送给他一整部整理明晰的《春秋霸业图》。
《春秋霸业图》是临燕王朝先祖数百年前得到的奇书,里面充斥着治国权谋与帝王之术,可以算得上是临燕国传世的国宝。燕苏时为了让楚慕能得教化,不知熬了多少个晚上没有睡觉,才将那一部数百万字的著作誊抄整理完毕。
可是到了那一天,楚慕冒着大雨在门槛上等了一夜,始终也没有等到燕苏时的出现。
直到一个月后,他才再一次见到了两手空空的燕苏时。他愤怒的把燕苏时推了出去,再也不肯接受燕苏时送来的任何东西。
燕苏时的无故失约,对于楚慕而言就像是在暴风雪中行走的旅人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堆能取暖的火堆,手脚还没暖和过来,火堆就灭了。
如果一个人一直没有感受过温柔,那么这种温柔有没有都无所谓。最怕这样让人有了依赖,有了惦念之后,突然消逝的温柔了。
后来,温双双就出现了。
她代替了燕苏时的位置,陪着楚慕渡过了他在临燕皇宫里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
楚慕并不知道,在他生辰那天,燕苏时被人构陷盗取国宝,里通外国,在大雨中生生受了五十重杖,伤了筋骨,害了风寒,在自己宫中整整将养了一月之久。也是从那次之后,燕苏时在临燕旧国君燕炳面前的地位一落千丈。
楚慕也不知道,因为他不肯再接受燕苏时送来的一切。所以燕苏时只能将所有的东西都委托给看起来单纯善良的温双双。
自那以后,绿茶上位,渣攻楚慕的脑子也没有再出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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