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总想杀了我

　　“阿兰若，你可知错！”整个空荡荡的宫殿回响着这一句并未施加真气的怒语。

　　这个宫殿严谨地骇人，似乎每分每毫都被丈量过，两侧的摆设都对称地极为讲究。白云岩砌成的墙面平整刻板，生出了几分尖锐之感。阿兰若双膝所触的大理石地，镜面般平滑，倒映着她跪地笔直的身板，寒气袭人。

　　这里是归元殿，她从来就不喜欢的地方。

　　“徒儿知错。”阿兰若垂下了浓密的睫羽，遮住了失神的瞳孔。

　　“何错之有？”那声音听到她认错便和缓下来。

　　“徒儿错在与同门师弟斗殴。徒儿应时常顾及手足之情，一门同气。”

　　“你要记得才好。”那老者叹了口气，“跪也跪这么久了，下去吧。”

　　“是。”阿兰若应声，不带感情地行了礼。

　　她双手扶冰凉的地，先缓缓地让一只不算太僵屈膝的腿脱离地面，再松开手，有些颤巍地站起来。一跛一跛地，慢慢走出了归元殿。

　　那个坐在归元殿高位，责罚阿兰若的白须老者，就是仙界魁首临真仙人，是凌云派掌门人，也是阿兰若的师父。

　　那时的凌云派是修仙界公认的第一大仙门世家，这和掌门人临真仙人，拥有世人无法匹敌的修为脱不开关系。

　　阿兰若刚出了门，言乘风就靠了过来，架着她的胳膊让膝盖少受些力。阿兰若也没有推拒。

　　“师父太狠了，还不让你用真气护体。”走出了归元殿一般神识范围外，言乘风就揽了阿兰若的腰往她屋子里飞去。

　　到了屋前，言乘风还打算抱阿兰若进去，却被她制止了，“师兄，我自己可以。”

　　“......好。”言乘风一向知道阿兰若比较冷情保守，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道，“师父安排你我后天出发，带上峰林师弟一起，调查乌旗镇灵异现象。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再莫要惹师父生气了。”

　　“好。”阿兰若低着头和师兄道了别，关上了门。

　　她扶着桌子坐下，想东想西。

　　阿兰若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怪胎，她觉得自己看到的世界和别人都不一样，因为她不会为自己或他人心疼或喜悦。天下苍生，包括自己在内，在她眼里都不过白云苍狗。

　　阿兰若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冷淡为什么在师父眼里就这么十恶不赦？

　　但凡她没有做到为天地立心，师父就会说她错了。

　　她错在哪里？

　　云雾山的师弟师妹，长期不满她占有云雾山最好的资源。峰林师弟作为其中的佼佼者，便向她邀战，希冀证明自身，以争取资源。

　　而阿兰若不过是遂了他的要求，比上了一比。她已经尽量做到点到为止，可峰林师弟难免磕伤碰伤。师父还是说她错了，说她不该伤人。

　　说萨波达王为救化身鸽子的毗首羯磨，割尽身肉以喂鹰。

　　说她也应如是。

　　寂静的房间响起了阿兰若自嘲的笑声，“便如此吧。”

　　另一边，言乘风刚和阿兰若道了别，就收到了临真仙人的千里传音，说让他到归元殿密谈。

　　“乘风。”大殿上的白须老者，闭着眼莲花盘坐。

　　“徒儿在。”言乘风作揖。

　　“为师约在三百年后坐化，届时我将传掌门人之位于阿兰若，你可甘心？”

　　言乘风听到临真只余三百年光景在人间的时候瞪大了眼睛，一会儿就红了。

　　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徒儿定会好好辅佐师妹，继续光大凌云派！”

　　“我儿，阿兰若不受教，父亲不放心她。我希望你……能娶她，时刻教导她。你可愿意？”老者难得地柔了语气。

　　三天后，阿兰若一行人到了乌旗镇。在村民的热情帮助下，他们来到了灵异现象发生的地方。

　　甫一进门，便能看见不大的道观正中央供着的一座顶天立地的石雕，溶蚀地不成样子，犄角处挂着几束凄凉的稻草。大致是飘渺风雨吹起过路人落下的稻草垫散落而成。青瓦铺就的屋顶破出几处天光，勉强照亮阴冷的观内。

　　“怨灵”，言乘风首先开了口。

　　“又是怨灵，好没意思啊。赶紧超度了回山吧。”峰林师弟颓丧地掏出丹砂，准备布阵。

　　阿兰若制止了他，“稍安勿躁”，说完一边平复自己狂跳的心。

　　她从来没有这么猛烈的情感，这让她感到疑惑。

　　“言师兄，可否让我再多观测会儿，与那怨灵说会儿话。”阿兰若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说道。

　　言师兄见她不复寻常，点头答应了。峰林则是翻了个白眼，想着她肯定是想独占功劳。

　　阿兰若跟随感觉在道观内踱来踱去，最后在慈航普渡天尊的石雕背后停下来。

　　“你是何人？”阿兰若对着空气说道。

　　那怨灵就现了身，一团乌气，不识面貌。

　　“我......我是一个樵夫。”那乌气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有些唯唯诺诺的。

　　“你有何愁怨？在此逗留而不入六道轮回？”阿兰若深呼吸，压下内心的感觉。

　　“我......我要杀了那狗道士！我要杀了那狗道士！”那懦弱的声音霎那间变得狠戾，“他卷走我和娘子的全部身家，用一颗假丹药害死了我的娘子！”

　　“你可否详细道来？或许我能为你报仇。”阿兰若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说了这句话。

　　“我与我娘子本在黔垣镇谋生，本来日子也还过得去。但忽然有一天，我娘子说我们的女儿不见了，说被人抢走了。”

　　“我与娘子并未育有儿女，她却时常说要去找女儿，抱着我痛哭流涕。”

　　“我想着娘子可能是患了癔症，便带着她四处寻医。可是吃了许多大夫开的药都不见好，娘子还是日日夜夜流泪，要去找我们的女儿。说是她没有病，是我忘了一切。”

　　“我开始怀疑娘子说的话的真实性，便打算带着娘子去找女儿，也好安抚她崩溃的情绪。”

　　“有一天我和娘子在街上，她猛的上前抓住了一个道士的袖子，说是他带走了我们的女儿。”

　　“我不得不与那道士详谈。那道士说他看得出我娘子得了癔症，他可以练出丹药，治好她的病。”

　　“他说这丹药需要名贵的药材，于是我便当掉了全副身家给他买药材。后来他练成了丹药，我拿去给娘子服下，娘子却......却一命呜呼了！”樵夫咬牙切齿。

　　“那道士跑了，我后来打听到他身在乌旗镇道观，便追了过来要他偿命，却死于他的剑下。”

　　“我太没用了……”那声音痛苦了起来，“我没有保护好娘子，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和整副身家。”

　　温热的眼泪顺着她冰凉的脸颊流下来，吓到了阿兰若，她愣愣地伸手擦去，指尖感受到湿润，而后呆呆盯着自己的手指。

　　这是她第一次落泪。

　　“那道士叫什么名字？”她的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离虚！”

　　“你可确定是他？”阿兰若向他确认，“我带你去见他！”语毕便把那怨灵锁进储物袋中，一个传送诀就不见了身影。

　　言乘风和峰林看见石雕后蓝光乍现，立刻围过去，却没能看到阿兰若影子。

　　一眨眼来到云雾山后山屋舍，阿兰若一脚踹开木质房门。盘坐在正屋里的离虚猛地睁开了眼睛，怨怒地瞪着阿兰若。

　　“师侄，你可知……”

　　“是他吗？”阿兰若没有理他。

　　“就是他，我不会记错！这么多年来，他连容貌都不曾改变！”她的广袖摆动，樵夫的声音传出来。

　　二话不说，阿兰若就祭出擎苍剑，直攻离虚师叔面门。离虚慌忙地跳起来，再回头，他刚刚坐的椅子已经破碎不堪。连忙取出体内的剑来应付阿兰若。

　　阿兰若一直是凌云派除临真仙人外武力值最高的存在，只是她平时不怎么表现出来。如今更是情绪波动，擎苍剑随之凶狠起来。

　　离虚师叔早年间不学无术，招摇撞骗游荡人间，临真仙人与他一母同胞，也无可奈何。直到前些年才归来云雾山，对过往事迹一概不提，躲在自己的屋舍里修仙。

　　很快，离虚不敌，一个判断失误便被阿兰若划伤了小腿，跪坐在地。

　　擎苍剑指，阿兰若问道，“你当年可有骗人钱财，卖假丹药，害人性命！”

　　“我……我”，离虚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事迹会被人翻出来，惶恐地眼神不断闪躲，“我没有。”

　　而阿兰若看到他的神情便什么都明白了。

　　擎苍剑刺入离虚的丹田，金光炸了开来，离虚丹府的真气不断外泄。

　　“啊——”惨叫尖锐地能刺破人的耳膜。

　　起风了。

　　“你便好好在此处等待死亡吧！”阿兰若抽出血淋淋的剑，背过身去，不再看在地上苟延残喘，忽然间便白发苍苍的离虚。

　　风带着几颗豆大的雨滴涌进门，扑到阿兰若的脸上，也将门窗吹得哗啦作响。

　　暴风雨要来了。

　　她迎着劲风，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出门。

　　阿兰若后脚方踏出屋子，真气便锁住了整个屋子。

　　师父，这就是你要我做到的将心比心吗？这就是你要我做到的惩奸除恶吗？

　　好一会儿，阿兰若才将怨灵从储物袋中放出来，双目无神，表情痴楞。

　　“你可解恨？”她问。

　　“哈哈哈哈哈大快人心！”樵夫的笑声在云雾山回荡。

　　就在这一刻，她曾激动的情绪都平静了下来，只觉得茫然。

　　“姑娘，姑娘。”樵夫的声音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我还有一事……”

　　阿兰若看着他，示意他说。

　　“我娘子生前坚持说我们有一个女儿，就算真的有，我现在这幅模样也没办法找到她了。求求您，游历人间的时候，如果遇到了我们的女儿，请告诉她一声，她的娘亲很爱她。”

　　“好。”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我娘子说我们的女儿叫做阿兰若！真是麻烦您了，我现在就上黄泉路！”那樵夫激动地说。

　　而阿兰若则愣住了，“等等！”她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姑娘可还有什么事？”

　　樵夫等了好一会儿，见阿兰若迟迟不肯出声。

　　“无事，你走吧。”她终于张口。

　　顿了一会儿，补充道，“下辈子投一个好一点的胎。”

　　而后就背过身，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那怨灵也就飘走了。

　　这时，言乘风和峰林也赶回了云雾山，在离虚师叔的屋前找到了阿兰若。

　　“师妹，你怎么在这里啊？”言乘风看着失神的阿兰若，关心地问道。

　　而一旁的峰林则是注意到空气中的血腥味，跑到了离虚师叔屋前，破开门来。

　　地上是瞪大眼睛，开膛破肚，死状可怖的离虚。

　　“孽徒！”

　　“师父！师妹如此行事定然是有她的道理的！”跪在一旁的言乘风梗着脖子，红着眼眶说道，“师妹，你快解释解释啊！”他拉了拉阿兰若的袖子。

　　阿兰若呆呆地跪着，不说话。

　　她不想解释。

　　解释什么呢？

　　说师父，我终于懂了你的道吗？

　　她宁愿自己不懂，更不愿意让她的师父知道她懂了。

　　“师妹！”

　　“师父，我可有父母？”阿兰若蓦地开口。

　　临真仙人本来气不过，可看阿兰若这幅模样便觉得事情不对。

　　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人皆有父母，你自当有。”这声音中难免仍带怒气。

　　“为何我的父母从来不看我？刚入门的师弟妹们，亲人偶尔还会来探访，为何我没有？”阿兰若问道。

　　临真仙人不回答。

　　“师父，是不是我的父母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

　　“师父，是不是你封存了我父母的记忆？”阿兰若的声音在整个归元殿回荡，让听得人不禁灵魂颤抖。

　　阿兰若早就在那樵夫的身上看出了凌云派法术的痕迹，所以才那么笃定地做了这一切。

　　这一次的宁静来的更久，久到身旁的言乘风从一开始地难以接受，到逐渐麻木起来。

　　临真仙人才开口道，“阿兰若，为师是希望你能心无杂念”，他顿了顿，“可没想到你根本就不需要。”

　　是的，她从来就不需要。

　　“阿兰若，你是这三千世界里拥有最纯粹心灵的人，从一出生，你的命运就注定了。”

　　后来阿兰若知道，原来临真仙人当年为了镇压大举入侵的妖界，修炼的凌云派的禁术。此禁术本是只有天底下拥有至纯至净的心灵的人才能修炼，一旦心有杂念便会被法术反噬吞灭。

　　于是临真仙人便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将自己心中的杂念剥离开来，才修成禁术，而后才把杂念镇压在云雾山底。

　　几百年来，那些杂念逐渐化作人形，被压在山底也不断修炼，但其本性恶，若是有朝一日逃出生天，便要为祸人间。

　　临真仙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坐化了，若是没有人修习禁术，便无法压住那些杂念。于是他找到了阿兰若，希望阿兰若能够如自己一般，背负起拯救天下苍生的责任。

　　所以这就是她活着的意义。

　　阿兰若笑了，她说，“我知道了。”

　　而后就离开云雾山了。

　　这就是世人口中的判出仙门，坠入魔道的全过程了。

　　三百年过去了。临真仙人坐化了，言乘风成了掌门人，与一位同门师妹成了婚，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阿兰若则是在凡世间四处游历，她冷眼看万物变化，穷有一身修为而不作为，倒是坐实了世人口中的妖女形象。

　　临真仙人坐化后，阿兰若时不时会回到云雾山加固封印，却也不会再做别的了。

　　权当是还了百年来的养育之恩。

　　然而某一天，言师兄千里传音告诉阿兰若，封印有松动的痕迹，于是她赶回了云雾山。

　　“师妹……是我没注意，让试图扰乱人世的大妖闯入云雾山。”言乘风眉间颇有些沧桑，“那大妖以自身献祭，让邪物功力大增，如今就要破开封印了。恐怕是你也无法挡住啊！”

　　阿兰若低着头，她该想办法。

　　“我现在缺的是修为，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修为暴增？”阿兰若说道。

　　“若是像那大妖一样……”言乘风接到。

　　“我有办法了。”虽然说着有办法，言乘风的表情却十分凝重，“献祭。以我身献祭于你，祈你修为增长。”

　　“师兄？”阿兰若冷漠的神情不见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师兄。

　　”师妹，此事终究是因为我们言家的一念之差，为了天下苍生，我也该承担起这些。你莫要阻止我。”言乘风郑重地说道，如起誓般神圣。

　　阿兰若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最后扶了扶额头，叹了口气，“但你一个人…….也还不够。”

　　后来阿兰若不知道言乘风怎么做到的，整个凌云派有大半的人都愿意献祭，剩下不愿意的人，言乘风让他们以天道起誓不得透露此事，就将他们遣送走了。

　　阿兰若整日呆在云雾山，回想起当年的那些日子。

　　这一天她遇到了言夫人，牵着她的儿子言霄，准备送他离开云雾山。

　　言霄很不喜欢阿兰若，每次阿兰若想要和他说话，他就躲得远远地，阿兰若也只好笑笑。

　　这一边言夫人送走了言霄，说要和阿兰若谈一谈，两人便在云雾山后山慢慢的晃荡着。

　　走到寂静无人处，言夫人却突然跪了下来。

　　“阿兰若，阿兰若师姐，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可是我求求你。”言夫人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哭哭啼啼，“我求求你。如果以后霄儿遇到了什么危险，我求你能护他周全。”

　　“好。”

　　阿兰若答应了。

　　阿兰若孤身一人走远了。

　　画阵献祭的这一天，阿兰若眼睁睁地看着，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师兄匍匐在地，嘴角流血。他想说什么，阿兰若看到他微弱张合的嘴，还在不停地涌血。施法一结束，阿兰若便从阵心降落，来到言师兄身边蹲下。

　　言师兄颤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他说，“阿兰若，你能不能代替师兄，保护天下苍生？”

　　“好。”

　　阿兰若答应了。

　　阿兰若孤身一人留在了云雾山。

　　用她这一辈子，守护天下苍生。

　　她看遍世间丑陋与辛酸，不为之触动，却为之厮杀。

　　“好。”

　　只要她说好，世人尽得欢喜。

　　惟她恍惚不知。

　　何为欢喜？

　　黑暗，黑暗。无尽的黑暗。

　　阿兰若的意识在其中沉浮。

　　忽而回到她出生的时候母亲的笑容，忽而回到她被师父责骂的时候。忽而回到师兄抓着她的手求她，又忽而回到亲手杀死离虚的时候。

　　擎苍，擎苍。你便是天下人的支柱。

　　“师父！师父！”一声破开黑暗，拨开云雾。

　　阿兰若睁开眼睛。

　　“师父，你醒了！”箫宴看着她，眼光闪烁。背在后面的手，还藏着还未来得及回鞘的断水剑。

　　阿兰若笑了笑。

　　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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