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工作笔记

　　秋冬之际，真一便失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孩子从母亲的胎盘中降临到这世界，幸运者可以投于富贵人家，一辈子不愁吃穿，享尽荣华富贵；不幸者正如真一这样的孩子，刚出生就直面生存的冷酷。

　　当时只有九岁的真一被舅舅家领养了。舅舅加百当时的家境还算可以，与惠子结婚多年，仍未有孩子。曾有很多人劝说过加百干脆在外面找个喜欢的女人，养个私生子等老了以后也算有个依靠。加百无肯定，也无反对，照样和惠子过日子。可惠子却不一样，“无子”像块石头一直压在她的心头。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相信爱自己的丈夫，可一个人时，她总在想丈夫现在是否正在与其他女人温存。虽说心如黄连般痛苦，可惠子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胡思乱想。除了每日的胡思乱想，惠子还必须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伪装。伪装自己毫不在意亲戚间的调侃，伪装自己对于丈夫的绝对信任，伪装自己其实过得比周边的人都幸福。自然，当惠子得知加百这边的亲戚中有个孤儿需要被领养后，表现出来极大的热心肠。

　　“我刚听说神田那边的表哥上周五刚刚殁了？那位表哥前年还来过我们家玩吧。当时还记得他穿着那件褐橘色的外褂，被你嘲笑老土呢。他还说下次定要穿在顶顶新的大褂让你大吃一惊，一雪此耻。没想到……”

　　“哎，别提了。神田那边的人还在为此事发愁呢。”加百还未听完惠子的感慨就忍不住抱怨，“那群大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还为难一个没九岁大的孩子！一个个都说自己‘穷’、‘生活拮据’，‘怕与这孩子相处不好’，到最后干脆都朝一个刚失去双亲的孩子诉起苦来。即希望能不被别人说‘冷血’、‘无人情味’，又企图让一个孩子自己主动识趣不攀上自己。这群人也未免太过于高看自己的品形了吧！哎……”

　　加百说完还愤愤不平得大口喘气。惠子听了加百的这一番话，心里也有点开始为这孩子考虑的想法了：“照你这样说来，这孩子也未免太过可怜了。父母刚刚去世，就被亲戚踢皮球一样得互相踢来踢去。都说杂草还有细根可以抓住低贱的泥土，这孩子的境遇简直比杂草还可怜。”

　　“谁说不是呢？说来也巧，这孩子你之前还见过呢。就是三个月前和我们一起去伊良岛的那个男孩。那段时间，正好表哥在忙着开新店，表嫂也刚显怀，没空带那孩子。”

　　“竟然是他啊！那表嫂没事吧。”

　　“哎，天意弄人啊。和表哥一起殁了。”

　　“这孩子真可怜啊。”

　　“再可怜也改变不了那群小人的想法。我们就算再同情又有什么用呢？也就过过嘴瘾罢了。对了，家里的啤酒昨天就已经喝光了。你现在赶紧趁店还没关去买几罐回来吧。吃饭的时候，我再和你说说那群小人的龌龊之处。”

　　惠子听到加百的吩咐，便赶紧出门去了。只是她在去店里的路上，脑袋里满是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加百表哥当时得意说要让丈夫大吃一惊的爽朗笑容；那个男孩子一直炫耀自己要有个妹妹了；被问到如果妈妈更喜欢妹妹怎么办时男孩子挠头的纠结；奖励他一根雪糕后，笑得连自己遮遮掩掩的刚掉牙的牙床都露出来也没发现……

　　“明明只和那孩子相处了一天，我当时还觉得这孩子太调皮让人头痛，下次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帮忙带了。结果现在仅凭丈夫的几句话，就已经把这孩子彻底记起来，连怕是早就忘记的场景也回忆得一清二楚。”

　　惠子买好啤酒后，才发现自己怀里的啤酒罐上已经放上了一小把牛奶糖和汽水糖。可她却完全没有在店里买糖的记忆，头脑里此时所能想起来的也只有那个孩子当时在伊良沙滩上不停地挖好看的石子儿往嘴巴里舔，还邀请她品尝的画面。当时有多嫌弃，现在就觉得那孩子有多么天真可爱。是心境变了吗？

　　估计是吧。并不。除了内心对于这孩子的同情和可怜之外，更多的是感同身受。自己自从嫁给丈夫后，父母已经长久没有过往来了，最多也就每逢过年时去看望一下。这样看来，自己也可以算作是嫁人后就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家。可是因为长久不孕的原因，身边的人甚至连丈夫的父母都劝说丈夫可以试图再找一个。自己的父母也暗自打听过我和丈夫的感情如何。照世人看来，我理应过得可怜，只因为我生不出孩子。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在这群人眼中，根本不能算作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身体中至少某处必定有个不小的缺陷。所有人都会关注我这个残缺女人的□□，而不考虑我内心深处的压力究竟有多大。哪怕我对待所有人都是一脸幸福的模样，暗地里也肯定在说我强颜欢笑。甚至我还听到有说我丈夫不行的风声。

　　以前我总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同理心，谅解别人的难处。现在看来只是我过于乐观了。如果说父母双亡的孩子尚且不能引起人的同情，那我这种更是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怎么能指望别人的理解呢？

　　惠子此刻一直以来背负的压力一下子被她抛下，取而代之的是，她要领养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成为她从现在开始生活幸福的开端。领养的想法随着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强烈，最后直接跑到舌头下。惠子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丈夫自己的想法。

　　我和那个孩子都将会获得幸福。

　　等惠子快步赶到家后，直接把怀里的啤酒罐随

　　手放在进门的鞋柜上就大声招呼丈夫：“加百，酒我给你买来了。你听我说一件事好吗？”

　　“看你急吼吼的样子，又出了什么事？”丈夫慢吞吞地晃到妻子面前，“这酒现在多少钱一罐？”

　　“一罐酒200元。喏，这就是你要的酒。加百，你听我说：要不我们收养这孩子吧。”

　　“怎么又涨了10元？不是，你刚刚说什么？你疯了吧！只是让你去买几罐酒而已，怎么就扯到这上面？惠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也对孩子的事一直很内疚。可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你干嘛非要谈到收养上面？”

　　惠子见丈夫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并有点看不起自己对于新生活的打算。她尝试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部好好说给丈夫听，妄图改变他的想法。

　　“加百，你可能认为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是，而是我早就有类似的想法，只是现在偏巧就有这么一个机会。”

　　“惠子，是不是我那些个亲戚又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那群人整天只会嚼舌根，没有任何理睬的必要。”

　　“加百，我说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有这个想法。而是……”

　　“可是，你不是因为听我说了这件事才会有这个想法吗？那不就是我说的那个原因吗？”

　　加百的强势让惠子只是觉得无法与对方沟通，乃至有了自己的丈夫其实并不爱自己的错觉。对于孩子惠子其实一开始并无多大的期待，只是别人的期待被强迫传递给了自己。自己就揣着别人对自己的期待惴惴不安。而这种不安与别人的期待不断被自己吸收掉，转化为自己对未出生孩子的喜爱和对未尽到妻子责任的愤恨。这样一来，所有的负面情绪其实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自己作出来的。

　　而一直饱受夸赞的丈夫却利用了自己的内疚和自责。如果生不出孩子已经是自己最大的过错的话。那和像我这样生不出孩子结婚的丈夫犯的错则更大。他应该狠狠嘲讽我的身体，这样我反而能把自己的过错全就给他，可以安安心心听邻居亲戚的试探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承受这样的期待就太过分了。

　　可惜这些惠子内心里的话并没有很好的时机一股脑地扔给丈夫。加百过于宽恕惠子的罪过，反而加深了惠子的孤独和罪孽。

　　“再说了，如果你非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不可的话，我也不能阻拦你。可一个九岁的孩子都已经记得住事情了，对于把他从唯一父母留给他的家带走的人估计也会是恨。你真想有个孩子，我给你去问问看亲戚家有没有婴儿可以过继给自己。”

　　“不，加百。我说了不是孩子的问题。而是我期待一种全新的生活。”

　　“惠子，说到底，你还不是希望能有个孩子，这样我的那群亲戚也不会再纠缠你了。所以，我说了，我会帮你去问的，但是收养这个九岁的孩子，我是不会同意的。”

　　惠子在听了丈夫根本不在点上的回答后，自己更加无法面对曾经爱过的男人。我爱这个人，所以才会和他结婚。可他呢？照理来说，他应该也是爱我的，可他却无法理解我。他完全不理解我为何非要收养这个男孩子不可。他说的理由都对，可是这些理由并不能让我开始完全新的人生。这些“正确”的大道理，只能让我在这个压抑的环境中陷入得更深。我其实只需要有一个人抱着我入睡，打发掉孤独寂寞就可以了。至于是谁？说不定谁都可以。而被打发掉的孤独寂寞只是潜伏在心灵大海的深处。太阳一落下，它又伴着潮水的起伏撩动内心的情绪。

　　这个男孩子说不定可以彻底替代掉丈夫的存在。我需要一个永远不会承认爱我的孩子。婴儿会因为我把它抚养大，深深刻上我这种人的印记。它会对我有一种天然的服从感，而若要不屈服于这种服从只有骨子里就带有凉薄的天性才可以做到。可这种天生如此的人往往不太常见。而九岁大的孩子正如丈夫所言，已经记得住事情了。他会仇恨我这个带走他的敌人。他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我对他的爱是后天的，是自我感动的，甚至其实是伪装的。他会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无所谓地嘲笑我的多此一举。这恰恰就是我新生活的qi 点。我要远离一切的爱，远离一切付出和回报的刻板观念；我需要被嘲笑，被打击。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看清我的本质，以及其实我的生活狗屁都不是，我这个人也什么都不是。

　　惠子在想尽办法后，终于让丈夫松口给那个九岁的孩子办理了入户手续。于是，真一算是正式加入了加百和惠子的家。而真一一开始的反应和加百猜测得一致，他仇视这一对假情假意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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