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宫

作者:希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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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文书房东面是外膳房,两处有廊桥相接,东南角尽头有一廊亭,冬日垂着帷幔,夏日辍着珠帘,听闻廊亭梁上有一槽,引东侧奉天殿雨水灌入,取君恩浩荡之意,夏日雨水自檐角飞溅而下,有唐朝自雨亭般奇妙。

      司礼监的宫人,偶尔烦闷便来此地消遣。

      容语自看到那份记载,在此处坐了半晌。

      那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见过皇帝的只有两人。

      一位是东厂提督徐越,另一位则是,当今五皇子朱佑安。

      她记得清楚,徐越在事发那夜被遣出宫当差,戌时初觐见皇帝,也只是例行禀报。

      而五皇子当日替圣上宴请群臣,且以他和杭贵妃的能耐,能轻而易举在奉天殿安插棋子。

      当今皇后性情古怪,二十年来僻居太液池测的玉熙宫,不问六宫之事,杭贵妃摄六宫之政,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宫中早有流言,暗传圣上宠爱杭贵妃及五皇子,迟早将四殿下迁出东宫,立五皇子为太子。

      再闻五皇子犬马声色,府中舞女不计其数,不知道红缨的失踪与他有无关系....

      容语闭了闭眼。

      手中折来的柳条已被她揉成粉碎,思来想去,蚍蜉未必不能撼大树。

      只要寻到红缨下落,生,把她救走,死,亦替她报仇。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容语回眸,见一小内侍气喘吁吁朝她奔来。

      “容语诶,你怎么跑这来了,叫我好找..”

      容语打围栏上跳了下来,问他,“何事?”

      小内侍撑着腰,气息起伏,“五殿下传你去永寿宫。”

      容语眉色微顿。

      来的这么快?

      循着小内侍来到文书房正门,见一紫衣高阶太监,端着浮尘立在廊芜下,以贺公公为首的几位典簿文书,聚在他左右寒暄。

      “来的是永寿宫的管事牌子,可见娘娘和殿下给你脸呢,容语,苟富贵,莫相忘。”小内侍笑眯眯将她引到此处,退至一侧。

      容语神色从容,朝瞿昆作了个揖,

      “给公公请安。”

      瞿昆迎着日光打量容语几眼,少年俊秀如竹,面庞白皙,在夕阳映照下,肌肤细腻如绸缎,比女子不差。

      “嗯,好,咱家第一次见你,是个妙人儿。来,跟咱家走,五殿下要见你。”

      众人艳羡的视线齐齐罩在她身上。

      容语八风不动地颔首,跟在瞿昆身后往永寿宫走。

      瞿昆上了些年纪,步子迈得慢,时不时问容语几句,打听她的家底,见容语并不迎合,心里微微生了几分恼色,自恃身份,不再多言。

      永寿宫为西六宫之首,东临乾清宫,前为养心殿,为杭贵妃之寝宫。

      哪怕是这春寒料峭之际,永寿宫前面的花园里也摆满了各色盆栽,红环绿绕,景色宜人。

      沿着石径蜿蜒至正殿,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容语跟着瞿昆来到永寿宫侧殿。

      至殿门口,飞快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五殿下朱佑安歪坐在圈椅里,手执一金镶宝石酒樽把玩。他身着保和冠服,衣缘饰云纹,腰系描金云龙玉佩,佩上有金钩,面庞白皙,眉眼细长,骨相略有阴刻之相。

      不是好相与之人。

      容语伏地身形,弯腰往前,跪在他前方,

      “奴婢给殿下请安。”

      朱佑安视线慢腾腾朝她瞥去,这一瞥神色登时一亮,只见面前的小太监面容白皙,五官清致,若是打扮起来,怕是比舞女还要出众,他眼底溢出一丝亮彩,赞许地看了一眼瞿昆,瞿昆晓得这位殿下的喜好,点头哈腰地笑。

      朱佑安嘴角擒着淡笑,将手中金樽执起,往前一送,“容语啊,你瞧瞧本王手中这金樽如何?”

      容语抬目望去,只见那金樽杯身正中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四周以小颗绿松间珍珠为饰,雕工繁复精美,通体流光溢彩,为罕见之作。

      她只消看了一眼,垂目道,

      “奴婢卑贱之身,哪里能品出此物之精美。”

      朱佑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夕阳沉下一大半,霞光透过窗棂罩在那盏金樽,金光绿彩随着他的手晃动,相较之下,那双手过于白皙,修长得仿佛如玉一般,又或如森森白骨。

      “本王脚踩金垫,头戴华旒,所用之物无不精美,本王身边的人,能见识到寻常人所见不到的美,譬如这件金樽,为本王亲自设计,御用监统共只做出了三件,本王准备用它敬献父皇和母妃。”

      容语无动于衷,“殿下之格局,非常人能及,奴婢出身草莽,吃饱穿暖,已是福气。”

      朱佑安失去耐心,将那金樽往瞿昆身上一抛,吓得瞿昆屁颠颠一接,忙不迭往怀里一抱,

      “哎哟喂,祖宗您小心些,这玩意儿可再造不出第四件了。”

      朱佑安眼角渗出几分冷色,探手捏住她下颌,迫她瞧他,目光在她俊秀的面容掠过,露出几分贪婪之色,“你拒绝东宫,本王还当你识时务,要替本王效力,如今瞧着倒是个冥顽不化的,你难道就打算跟着刘承恩那个老不死的混日子?”

      容语原也打算假意逢迎五皇子,以查红缨下落,只是想起宫中关于这位殿下的传言,他尤爱玩弄貌美内侍,一时心中恶寒,面无表情道,“奴婢胸无大志,只愿给刘公公打打下手,安于其乐。”

      朱佑安气得面色泛青,将她往地上一推,若不是看在她是刘承恩义子的份上,眼下就办了他。

      容语知已惹怒他,不再多言,磕了个头便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朱佑安恼怒至极,将旁边高几上华贵的瓷器一股脑子掀在地上。

      吓得瞿昆抱着金樽杯扑跪在地,

      “殿下,一个奴婢而已,您何必动怒?”

      朱佑安神色阴戾,“你懂什么?父皇点他为‘蓬莱吉士’,可见此人胸怀锦绣,若他肯为本王效力,本王便留他性命,既是如此,不必留了...”朱佑安烦躁地摆摆手,示意瞿昆去办。

      瞿昆怔了片刻,凝眉道,“殿下,他现在可是刘承恩的义子,咱们动他事小,得罪了刘承恩事大。”

      瞿昆起身将那金樽小心翼翼放置一旁,亲自给朱佑安倒了一杯茶,恭敬递过去,“眼下韩坤已死,咱们科考的计划有变,不宜与刘承恩为敌呀。”

      朱佑安一记冷眼扫过去,“一个阉人而已,刘承恩虽认他为义子,也才两日恩情,你以为那老狐狸会为他出头?”

      瞿昆见劝不住,只能凑近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朱佑安接过茶杯,指尖细细摩挲着杯身,声音发凉道,“如果他身上,背一个连刘承恩都没法保他的罪名呢?”

      “哦,对了,届时别急着弄死他,将他带去本王的府邸,本王要好好陪他玩....”

      .....................

      二月初五,初六两日,宫中风平浪静,羽林卫不知韩坤尸身是假,巡查越发严密,这让另一波人手不敢轻举妄动,韩坤与无数饱受凄苦的姑娘一般,悄无声息死在井亭之下。

      二月初七,科考正式开始,容语随礼部官员,并锦衣卫等各路人马,进驻国子监,筹备科考。

      令她疑惑的是,都察院来的不是谢堰,而是六品监察御史许鹤仪。

      许鹤仪与谢堰乃同榜进士,比谢堰晚一年进都察院。

      众官员陆陆续续进入国子监,核对驾帖文书和腰牌,便入各自值房当差。

      容语身为内官,代表的是圣上,头一个被核对了驾帖,她正想率先入内查验各处准备工作,便听到身后排队的官员中响起嚷嚷声。

      扭头瞧见礼部知贡举的一官员,战战兢兢去到许鹤仪跟前,想请他先行勘验。

      却被这位许御史愤然拒绝,

      “本官只是区区六品御史,前面还有礼部和翰林院数位高阶官员在候,尔乃正五品郎中,岂能枉顾律法徇私?你再嚷嚷,本官回头便参你一本。”

      容语见状,微微疑惑,这闹得是哪一出?

      旁边跟来的小内使笑着解释,

      “公公有所不知,这位许御史乃当朝首辅许昱大人的嫡长子,礼部这位郎中是想讨好人家呢,可惜他这马屁拍在了马蹄上,回头够他喝一壶的。”

      容语抬眸看向队伍尽头的许鹤仪,人如其名,身姿如鹤,气势勃勃,自有一股刚克之气。

      她背着手失笑道,“这脾气跟首辅大人可不像。”

      “可不是嘛。”小内使来了兴致,喋喋不休道,“听闻首辅大人私底下拿许公子毫无办法,你要知道,这位许公子红起眼来,连亲爹都参。陛下还曾赞了一句,说他这样的才适合当御史。”

      容语满脸错愕,再次看向那位许公子,忍不住生出几分敬佩之色。

      提起许鹤仪,小内使收不住嘴,“在都察院,这位许公子名声比谢大人都响呢,有案子,第一个寻他,若是没案子,许大人便主动巡街,听闻昨夜谢大人吃坏了肚子,卧病在床,都察院正愁没人接茬,是这位许公子主动请缨。”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许鹤仪在国子监门口闹得这出,效果显著,往后几日,众官瞧见他都避着走,许鹤仪更是谁的面子都不给,遇着错处毫不留情指出,几乎是吹毛求疵,弄得整个国子监人心惶惶。

      后来众官实在受不住,纷纷求到容语这来。

      容语过问详情,得知这位小许大人虽是较真,可每指摘之处,都是有据可循,遂断然拒绝众官所请。

      众官这才晓得这两位监察官,都是个顶个的铁面无私,不敢再触二人霉头。

      整个科考分三场考试,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论道,判语,以衡量考生是否具备出仕的素质,第三场考经史时务,安/邦/定国之策。

      二月初九第一场科考开始,中途间歇一日,再进行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

      待整个科考结束,已是二月十五。

      这次科举,以礼部右侍郎胡劲风与翰林院掌院周俊为主考,以翰林侍读为首的八名官员为同考,再有提调,供给等数位官员协理,许鹤仪负责全程监视,而所有工作到最后,都要容语确认落款。

      考生答完的墨卷,交由弥封官糊名,再由誊录官督人将墨卷誊录为朱卷,并编上序号,再经过读官校对,墨卷进行封存,朱卷交给主考和同考官员预选。

      预选出来的名次,经胡劲风与周俊两位主考官审阅,并拟定朱卷名次,此为“草榜”。

      随后,由胡劲风与礼部知贡举的郎中主持,将草榜的朱卷与墨卷核对,进行对号,复核后,形成的榜单,才是正式的名录,此份名录最后经许鹤仪与容语核对签字方生效。

      二月二十七这一日夜,正式名录定下,二月二十八日晨,张榜于国子监与正阳门外。

      容语回到司礼监与刘承恩复命,刘承恩今日不当值,正在护城河的值房歇息,二人刚用完午膳,便有小内使汗涔涔跑来,

      “老祖宗,大事不妙,正阳门外聚集了不少百姓与士子,扬称今年科考舞弊!”

      容语正端着一杯茶递于刘承恩,听了这话,眉梢拧起,

      “舞弊?我亲自督查,不见任何违规之处,舞弊之说从何而来?”

      刘承恩见容语焦急,先摆摆手,示意她镇定,指了指小内使,“你仔细说来。”

      小内使匆忙道,

      “事情是这样,晨起,会试榜挂在国子监外,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孔豫名录赫然在上,而这个孔豫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平日狎妓喝酒,仗着其父是三品大员无法无天。”

      “去年他在红鹤楼设宴,一姑娘请他题诗,他连自个儿名字都写不囵吞,这回他能考上贡士,确实匪夷所思。”

      刘承恩脸色一寒,“不对,这才几个时辰,便有人敢来正阳门外闹事,怕不是偶然...”又问:“圣上可知晓此事?派了何人去正阳门?”

      “今日徐越公公当值,已禀报陛下,陛下震怒,派了羽林卫指挥使荣将军前往镇压。”

      刘承恩微微放心,将茶杯置于一旁,缓缓起身,见容语面色有异,问道,“容语,怎么回事?”

      容语脸色不好看,“义父,孩儿回忆起核对过的名录,上头并没有孔豫这个人。”

      刘承恩脸色一变,“你确定?”

      “孩儿以性命担保!”

      刘承恩神情变幻莫测,怔了片刻,轻吐一口气,

      “风雨欲来呀。”他忧心地看了一眼容语,抬起双臂,示意容语给他穿戴,容语立即将屏风处的那身飞鱼服给捧来。

      替他穿戴妥当,一道前往宫内。

      到了奉天殿,迎面一小内侍迎过来,说是一堆御史跪在午门外,恳求彻查此事。

      刘承恩一下子就驻了脚步。

      上一回十几名御史联名上书要求彻查科考,已是国朝之初的事了。

      当年进士名录张贴,北地士子无一人在榜,士子轰然闹事,指责主考官泄题偏私,而当年的主考官,翰林学士刘芜确实是南人,御史纷纷请命查案,元帝下旨复核,复核的结果出乎意料,主考官并无徇私,所取士子考卷也无出格之处,可惜为了平复北地士子愤懑,元帝最终处置了一大批官员,并分南北榜取士。

      往后数朝,每年科举,朝臣小心翼翼,不敢再生半点枝节。

      一百年过去了,难道又将起波澜了吗?

      刘承恩留容语候着,忧心忡忡跨过奉天殿门槛,朝御书房迈去。

      容语静静在廊庑外等了一个时辰,暮风四起,飕飕从她后领灌入,她脊背僵硬,冷而不自知。

      明明签发的名单上没有孔豫,为何这个人的名录会出现在贡榜上,这件事到底是针对她来,还是,她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前方,一百多级汉白石阶,连着广阔的丹樨,一路铺向午门。那午门外仿佛有无数黑影晃动,风起云涌,欲卷入这皇宫大内来。

      一人,绯袍翩翩,自那广袤的白色中,缓缓拾级而上。

      他来到容语跟前,定定看了她半会,朝她作了个揖,

      “本官奉命查科考泄题一案,还请容公公随本官去一趟都察院。”

      谢堰的眸眼沉湛而冷冽,仿佛是密不透风的墙,任由刀枪剑林,不受丝毫撼动。

      容语背着手,微抬下颌,面颊被冷风拂得清透泛光,与他对视片刻,冷笑道,

      “在下乃内官,无司礼监掌印印鉴,外臣无权审我。”

      谢堰微一沉吟,颔首道,“刘公公想必就在御书房,本官寻他要便是。”

      “不必了。”

      一道清冽的嗓音自殿内传来。

      二人抬目望去,只见五殿下朱佑安并小王爷朱赟一道自殿内跨出。

      朱佑安将一份手书递给谢堰,含笑道,“清晏,本王恰在御书房,怕你不好意思开口,替你要了刘承恩的手书。”

      不等谢堰接过手书,小王爷朱赟先一步将手书夺去,扬眉吐气地踱至容语身侧,将手书在她眼前晃了晃,对谢堰道,“清晏,想必你还要去面圣,押送嫌犯这等事,本王代劳!”

      旋即抬手比了比那恢弘的汉白石阶,

      “容公公,走吧?”

      容语视线从朱佑安阴刻的面容划过,与谢堰目光交错后,抖了抖衣袍,拂开朱赟那只手,大步往下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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