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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识君
第四回 识君
“你是,北烑夷离堇银锽朱武!”
朱闻苍日全身微微一震,脸色却半分不变,仍是那般似笑非笑之态,也念道:“银锽朱武……”语调漠然,似乎念的是毫无相干的四个字,一面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一面又道:“……还有这么个名字,我都快忘了。”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在室内来回踱了数步,忽地两步跨到箫中剑榻前,微俯下身去看着他,道:“萧兄怎不言语,你心中便不疑么?”
日光从窗中透入,朱闻苍日逆光而立,一抹阴影便尽都投在榻上。一俯身间,鬓发自肩头滑落,垂在颊边,愈发看不清了脸上神色。只是听语声含笑,说得异样之慢,竟似生怕自己语带急促,刻意放缓的一般。
箫中剑抬起眼来,望着他隐在日光影里的脸庞,并不回答;朱闻苍日却也并不来催他回答。两人对视着静了好一刻,朱闻又笑了一笑,似嘲似谑,道:“萧兄,想你早也料到,当夜之局关乎两国,殊非恩仇了了之可比。你不疑,我身为烑人,却为何卷做了这场杀局之的?又为何要出手救你?又为何……”
箫中剑静静听着,没有说一个字、做一个动作来打断他,只一双碧色瞳眸直望过来,目光如秋水、如寒冰,自始至终,亦未摇动一分一毫。
朱闻苍日一番话不知不觉地,便是越说越慢,越说越低,终于半句话戛然咽在了口中,不再说下去。片刻,忽地双眉一扬,笑了出来,向着箫中剑一揖到地,摸了摸鼻子笑道:“是我失言啦,萧兄,莫怪!”
只见他这一抬头,再不复似笑非笑轻嘲之态,日光照上脸来,目中光芒竟也如日光一般地耀眼生辉。如此一笑,那“不疑”两字又何须再说出口?箫中剑倚在榻边,倾身还了一礼,唇边暖意涌动,不由也是微微一笑。
好一时,箫中剑定了定神,低声问道:“既如此,现今朝中对那夜之事……究竟意欲何置?”
朱闻苍日笑容微敛,却并不便答,沉吟了片刻,方道:“大内禁军并五城兵马司所报,皆未有擒获刺客之说,那少年……想来确已走脱了。”说着话,眼角间瞥见箫中剑眉尖一松,垂下双睫,几不可闻地轻吐了口气,不由低叹了一声,又道:“今早宫中邸报传出,只说道那刺客的由来乃是——”
箫中剑心中登时一凛。他虽未亲见御殿上那一番情景,但当夜行刺,正拣烑使在场之时,事发不过一刻,禁军便至;早知义弟既是受人所使,这人便必与朝中当权脱不得干系!何况射月弩坠在当场,烑汉交战已久,想大内军士到时岂有不识?然此时听来,全不闻与烑对质之意,莫不是……
果然听朱闻苍日森然笑了一声,续道:“——乃是西北敌烈部之人!”
所谓敌烈,共分八部,乃是西北边境呼啸往来于烑汉之间的游牧部族。烑廷命其首领为大王,置西南路招讨司以统之。部众剽悍骁勇,犹胜烑人,蛮荒亦远过,自来不服上治,自有烑以来便叛乱频生。更时时南下攻城掠土、劫财伤民,民谣有云:“朔风开,敌烈来”,盖南北两朝莫不视为肘腋大患也。
箫中剑心念涌动,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脱口道:“这邸报,是出自谁人的示下?”
朱闻苍日道:“当班枢密院事,右丞相冷霜城。”
这名姓一入耳中,箫中剑枯坐榻上,双拳不觉便喀地一声轻响,已自握得死紧,连指甲都片片泛起了死白之色。半晌,方涩声道:“原来我那三弟、我那三弟……”一个“孽”字绕在舌尖,却再忍心说不出口,窒了一窒,只道:“莫非北疆……?”
朱闻苍日胸中亦是一窒,伸手推开窗扇,目注天际吐了口长气,缓缓地道:“不错。邸报还说道,烑使节便要归报国主,两国不日兴兵,将共讨敌烈之罪!”
一阵春风,裹着花香气息自窗中吹了进来,将两个人发丝吹得飘拂不已。在这一片暖香风中,箫中剑自头顶以至指尖,却都猛然激凌凌起了一阵剧烈的寒颤,冷汗一滴一滴,自苍白如纸的额上直落下来,溅上手背,他却一无所觉。那一双手,竟已比冰冷的汗水还要冷了三分。
然也只是极短的一刻工夫,箫中剑猝然挺直了背脊,转头向朱闻苍日望去。脸色仍白得骇人,双颊上却被不知甚么思绪烧起了一抹异样刺目的绯红。四目交处,朱闻苍日猛地一震,低叫道:“萧兄!你……欲往北疆?”
箫中剑道:“是。”
朱闻苍日道:“萧兄欲效古之唐雎么?”
箫中剑道:“是。”
朱闻苍日道:“萧兄当真!”
箫中剑垂首道:“知不可为而为,而已。”
静室无声,日影浮动,那一口长剑斑驳的光晕反射在地下,映上两个人的衣衫,来回摇曳,朱闻苍日的手指也在光影中不住轻轻抖动,显是思如潮涌,莫可抑制。良久,方放缓了声调道:“萧兄的心意,我也知晓。但……萧兄可曾想过,若这一战征下了敌烈八部,便是开疆救民的千秋之业!于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箫中剑听着他的话,却轻轻地笑了一笑,应道:“朱闻……北疆那带地方,有多少年不曾打仗了呢?”
朱闻苍日心中猜想过他许多回答,却不意会有这一问,愣了愣,好一阵方低低地道:“有……十四年了吧……”
箫中剑轻声道:“你说的是,这场战于国于君,只怕都是一件好事。但我以负罪之身,无利于国,却盼能顾得另一件东西。”
朱闻苍日道:“什么?”
箫中剑道:“……人命。”
朱闻苍日猛地跨上了两步,似欲伸手去握他手臂,却又慢慢地收了回去,只是声音愈沉愈低,双目一瞬不瞬地直望了他道:“萧兄……萧兄!那布衣止戈、一剑罢战,不过是文人借来咏志的故事,如何当得了真!岂难道你以为天家诏命一出,尚有转圜之机么?”
箫中剑深吸了口气,道:“未必然。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出兵的内情但有变数,转圜之机,只怕便在北疆……六祸苍龙身上。”
他说到那“六祸苍龙”四字时,不知如何,忽极短促地停顿了一下。朱闻苍日看得分明;心中陡然一动,沉声道:“六祸苍龙……萧兄肯信得此人?”
箫中剑肩上发丝微微一颤,抬起了眼来,眼光流离之中,恍惚是那夜烟火光下、若隐若现的凄然之色,口中却如切冰断雪,应声道:“是!”
朱闻苍日又道:“我听闻十年之前,荒城经略萧振岳以谋逆罪满门被诛,便是出自这位武国公六祸苍龙的告令,是么?萧兄……那萧经略……”
箫中剑喉头突然“咯”地一响,双唇翕动,一线声音似自胸腔深处直迸出来,犹带着那伤口上淋漓的血迹,直打断了朱闻苍日的话道:
“便是……先父……”
短短的四个字,他却断做了两截,说得异样之慢;似乎要说出这一句话来,于他实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勉强说到那个“父”字,一个人背脊仍挺得笔直,然脸颊上如枯骨、如死灰,竟已不见了半分的血色。
朱闻苍日陡然想起那夜风中隐隐的一句“萧家逆子”,心头已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大震,暗悔自己这一试太过唐突,却只听箫中剑声若游丝,仍自唇间一字字吐出来道:
“三弟他……便因我家仇,一怒投了烑国……今日他之过,都是我的罪孽,但有一线之机,我、我……”这个“我”字颤了几颤,终究未曾说得完全,煞白一片间一线鲜红滴沥而下,不知何时,已将下唇咬出了血来。
朱闻苍日默然,却终于点了一点头,双手按上箫中剑双肩,轻轻地将他直按回了榻上,望定了他道:“你伤势未愈,此时出行,我却不许。且好生休息,数日之后,我,自为萧兄饯行!”
时日匆匆,不觉已将月半。这夜一轮将圆未圆的皓月挂在中天,月华如水直泻下来。朱闻苍日推开门扉,便见箫中剑披衣独坐在窗边,窗扇半启,人在月中,正照得一身清明。初闻他足步时,掌中剑似瞬间握得一紧,但随即听得是他,便不回头,仍是默默望着天边月色出神。
夜风冷冷,只听箫中剑手指轻叩着长铗,那铮铮之声散入夜风,清越异常,口中低声作歌道:
“李陵没胡沙,苏武还汉家。迢迢五原关,愁见雪如花。一去隔绝国,思归但长嗟。鸿雁向西北……”
歌声杳杳,未尽而终,衬在窗外御河上随风飘来的灯影浆声之间,却是愈加苍凉。
箫中剑低声道:“这一首诗,从前……先父时常会唱。我那时年幼,不懂得他怎不念些‘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偏生这样的愁思?不知世间有些东西,并不是赫赫战功便替代得了……”
朱闻苍日坐倒在他身边,也举目望着当空明月,道:“世事多变,人心亦多变,又有谁能料到?”转头看向箫中剑,忽轻笑道:“倘若你我都不曾遭逢世事变故,今日想必是在边关拥军对峙,又怎有此刻的时光。”
箫中剑也不由轻轻一笑,道:“那……却未必。”
朱闻苍日扬了扬眉道:“若两军相向之日,萧兄还会与一个烑人论交么?”
箫中剑转过头来,月下容色凛然、犹胜月光,应声道:“若是你,便会。”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声。他二人前番作别,乃是琴歌相送,洒脱自如,但今夜早知便是北上之时,此时此地,心底却都不由得生起了一抹恋恋难去之意。
好一阵,朱闻苍日笑叹道:“萧兄,今夜你伤势方愈,饮不得酒,作不得歌。我便说个故事与你听,解一解临别的闷气,可好么?”
箫中剑自知他所谓故事云云,必是心底久欲出口的往事。今夜自己一去,未知可还有归来再叙之日,又怎肯拂了他的意思?只道:“请讲,箫中剑洗耳恭听。”
朱闻苍日又笑了一笑,隐约带着几分自嘲之色,道:“这个故事,俗套的很呢。”说着停了片刻,似在回忆从何说起,半晌方缓缓地道:“从前,北方有一个王子……”
“……王子的父亲,在国中封做大于越。萧兄想必知道,于越这爵位贵为群臣之首,位犹在北、南两院大王之上。他父亲乃是封此爵的第一人,军国大事莫不出于其手,真个是威加海内,礼绝百僚。这王子又是嫡长男,当时国君没有太子,他便与太子一般的尊贵;兼着从小学文习武,学了一身的本领,人人称颂,正是风光得意已极。
“这王子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是朝中一位大族长的独生女,生得很美丽,他很爱她,说好一成年就娶她为妻。虽然两个人长大起来,不像小时候那般融洽,有了许多争吵,这心意却未变过。但在王子成人礼那一年,出了一件大事……”
朱闻苍日说到这里,只觉气闷,伸手将窗子尽推了开来。夜风拂入,只听窗下骊水声泊泊间,不知哪只画舫上隐约飘来乐声,有人正婉声唱着《文君寄书》的曲调: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烧香秉烛问苍天,六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朱闻苍日哈地笑了一声,续道:“那年国君忽地驾崩,并未留下子嗣,藩王亲王群起而争这皇位,自然,无一人争得过王子的父亲。大于越顺理成章登基为帝,各族纷纷拥戴,那姑娘……便做了当朝的新皇后!”
“噫!郎呀郎,恨不能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朱闻苍日忽地扬声大笑道:“真糊涂,这世上的人心要变,与男女何干?有人心里要的,天生便与凡夫俗子不同啊!皇帝……哈哈哈!皇帝!”
这几声笑,笑得十分干涩难听,脸上犹自挂着那一副漫不经心的萧索神气。箫中剑凝目看着他,长眉深蹙,却也未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停了片刻,低声问道:“……后来怎样?”
朱闻苍日抬眼望向夜空,淡淡笑道:“后来……王子自己也娶了妻、生了子,也没有怎样。只不过……只不过这王子自小喜欢读汉人的书,心里不快活,便愈发读得多了。书读得越多,人,便越爱胡思乱想……”
朱闻苍日又停了一停,吐了口气,方道:“王子的父亲,原是他国中第一的战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箫中剑心中一凛,知他所说这人便是当今烑帝银锽弃天。此人昔年亲征中原,于越州、磐州、云渡关三役杀人盈野、血流漂杵、势无可当,只碍着国力所限,未能一举南下而已。还是他登基之后忽患风疾,上阵不得,南朝兵权又得六祸苍龙所掌,两国方有如今的相安。但至今边疆提起弃天帝大名,小儿亦不敢夜啼。然此刻朱闻苍日言语之中,却听不到一丝得意,眼光凝在夜空深处,似乎已出了神,道:
“这王子和他父亲一样,从他上阵,便从没有打过败仗。国人都把他当作大英雄,叫他做‘苏鲁定’,那便是战神的意思;却没人知道他这时的胡思乱想。想着打了许多仗,杀了这许多人,似乎……也算不上甚么英雄……”
朱闻苍日瞥眼间,却见箫中剑直望着自己,目光如水,隐含忧色,不由愣了愣,转口笑道:“故事罢了,萧兄怎地担起心来了呢?”
箫中剑摇了摇头,轻声道:“北烑以武立国,所看重的唯有军功,你……你这般想,岂不是……”
朱闻苍日心头一悸,接道:“……岂不是大逆不道么?”忽地笑出了声来,越笑越响,竟不可抑制。好一阵,笑声倏尔一收,森然道:“萧兄,你们汉人的诗中说:‘欲求恩幸立边功’,然烑境之内,求立边功的又岂止是区区一个杨国忠!凡边境之上,无论南朝、敌烈、或各部小族,无一不战,战则必胜,果然是兵威之盛当世无双,又怎知——”
说到此处,朱闻苍日胸中一腔闷气不可遏止,竟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踱了几步,亢声道:“今大烑兵虽盛而政弱,威固加而敌多。历代君王只想一举平南,国人不事稼穑、不通商贾,只知抢掠征战为是,视异族尽为寇仇。岁入十成中八成填了战场,那赋税徭役却尽数委诸降族,徒留隐患于肘腋,而不自知。与南朝但有一战之败,国本必摇,到那时边境各族闻风而动,国中降部怨望已久,只怕,亡无日矣——”
一阵夜风吹进室来,沁肤生凉,朱闻苍日猛地一顿,眼眸中流星也似的光芒突然黯淡了下去。似乎这时方才惊起,眼前听他说话的,不是那朝堂之上,万众之前;只不过一间书斋,一名友人而已。
朱闻苍日双手缓缓地垂了下去,颓然坐倒,嘴角扬了一扬,又笑道:“这话,他也对他的父皇百官说了,结果……”
箫中剑忍不住轻唤道:“……朱闻!”
朱闻苍日笑道:“结果他们说他疯了,我觉得,也是……”合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来,脸色漠然,只嘴角仍挂着笑意道:“一个疯癫的儿子,父皇自然不会喜欢,何况他还有个好生揣摩上意、最得人心的异母弟弟……后来的事,萧兄也都知道了:他留诗京中,写道‘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就此离国而去……”
箫中剑低声道:“他的……妻儿呢?”
朱闻苍日猛地打了个冷颤,一直挂在嘴角的笑意忽地消失,别过了头去道:“……死了!”
默然良久,只听朱闻苍日的声音毫无起伏,继续平平地吐出口来道:“再后来,这个人到了南朝,换了名姓,做了闲人,从此每日里醉生梦死、庸庸碌碌……萧兄,这故事是不是俗套乏味得紧呢……”越说越低,终不可闻,低下头去,伸手撑住了额头,最后几个字听来,已恍似梦呓一般。
箫中剑也不再言语,立直起身,解下腰间洞箫,轻轻地放到了唇边。
朱闻苍日一震,猛地抬起了头来,只听一缕清音直上九天,月下回荡,一声声吹的是: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朱闻苍日静静听着,也缓缓立起了身来。两个人凭窗当风,并肩而立,不知不觉间,两只手已然紧紧握在了一起。
待两人踏出水阁门外之时,月已西斜。那残余的清光,却犹自将两道身影长长地铺在地上,随风摇曳不休。
朱闻苍日道:“萧兄,若我所料不差,那冷相与烑所谋,其实并非旨在出兵,只怕是我那……哼,我那弟弟……其中关窍,应在敌烈部大王府中。萧兄若有所获,不妨直接告于六祸苍龙,想他一世用兵,必能明白此中的利害。”
箫中剑躬身长揖,道:“受教!”
朱闻苍日凝望着他,又道:“萧兄……你可许我以烑礼为你送行么?”
箫中剑轻轻一笑,便任朱闻苍日跨上步来,张开双臂抱了他一抱。只听一句烑语低低吐在耳边,凉风中却如火般灼热道:
“长生天,佑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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