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裴子信在马上愣了一下：“怎么说？”
　　项灵犀屈指轻点了下自己下巴。相隔一夜，他下颌上已生出了青黑阴影。
　　裴子信摇头一叹：“亏我还费了一番工夫隐藏，一天不刮面就露馅了。”
　　既然坦荡承认了，看来他假扮宦官和楚国关系不大，项灵犀放下悬着的心。只是他虽然在笑，却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将剩下的水和干粮递还给他：“裴郎君气度亦不似内侍。”
　　裴子信皱了下眉头：“愿闻其详。”
　　项灵犀道：“在大……楚国，内侍自称奴婢，不知殷国如何，但面对皇帝陛下想必也是奴颜婢膝，裴郎君不似那般。”
　　裴子信目光暗藏审视：“依公主所见，裴某是何身份？”
　　项灵犀低头：“妾不敢妄测。”
　　“裴某名映，表字子信。”
　　裴映说完不再说话，扬起马鞭。他此行是为私自离开平城的长公主而来，须密切跟随陛下行动，却不便抛头露面让外人知晓身份，因此装扮成内侍。却没想到竟被这南楚公主识破，识破就罢了，她偏要特地点出，是别有目的还是爱好彰显自己？无论是哪种，这南楚公主都不是安分之辈，且她容貌生得太好……所幸陛下不爱美人。
　　马车向鄂州驶去。

　　项灵犀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眼前便是铺天盖地的血色。鳄食人，人屠鳄……然而身体实在太累，她感觉意识在马车规律的颠簸中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减速停了下来，帘子被撩起。项灵犀猛地惊醒，和来人四目相对。暮色仿佛沉淀在那双罕见的灰眸里。
　　——北殷皇帝回来了！
　　项灵犀立刻清醒过来，低头看一眼躺着的北殷长公主，低声道：“长公主尚未苏醒。”
　　卫漆看见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的惊慌，一步登车，弯腰进了车厢。
　　虽然北殷皇帝换了一身衣袍，她还是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压下记忆里的血腥味。项灵犀局促地坐了一会，迟迟不见他拿出解药，小声问：“陛下可曾在穷寇手中夺下解药？”
　　卫漆淡淡道：“逃了一人，解药被毁。”
　　项灵犀不敢继续问解药，换了一个话题：“陛下和麾下将士是如何赶在贼人放出鳄鱼之前破解深渊机关的？”
　　“没有破解。”
　　见项灵犀满眼疑惑，卫漆多解释了四字：“投石，人桥。”
　　项灵犀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以人的血肉之躯搭桥……那下面可都是食人鳄啊！就算被石砸伤，也是食人凶兽！
　　她缓了缓，问：“那么陛下只身前往地宫内部解救长公主，又是怎么过去的？”
　　“射砖过桥。”
　　他太言简意赅，项灵犀思绪转了几转才跟上他的思路。隔岸射中她踩过的那块地砖，启动机括，他说得简单，但隔着至少十丈远的距离，且空箭的重量想必不够启动机括，意味着箭上要绑上重物，也就意味着目力、记忆力、判断力、臂力和准头缺一不可，他竟然短时间一人独立完成，简直不是人……
　　卫漆道：“问完了？”
　　项灵犀不敢再问，呆呆点头。
　　卫漆遂道：“你如何识破机关所在？”
　　项灵犀如实回答：“岸边潮湿，多生青苔，那块地砖靠岸却素净少苔，应是常被使用的缘故。”
　　卫漆看她的目光深了几分：“你算得聪明。过几天随我去西蜀如何？”
　　项灵犀呆了呆，又听他说：
　　“此事你有选择。若随我去西蜀，回大殷我封你为贵妃，保你余生富足无忧。”
　　项灵犀被他一句话震得失语。尽管他没有摆架子称朕，但他身份在这里，她方才已经见识到他率领部下作战雷厉风行。
　　卫漆低头察看了一番卫婧的情况，抬头看她。
　　项灵犀咬了咬嘴唇，既然他不重言辞规矩，她也试探着以我自称：“若我不在，楚国送亲队伍……”
　　“按计划去大殷。”
　　所以他要李代桃僵，派人替她和亲到北殷，而她本人跟随他出生入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西蜀，但估计和北殷长公主有关，因为他没拿到解药。她不想出生入死为人奔波，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可他提的奖赏实在太诱人……
　　“你有一天时间考虑。”
　　卫漆说完就下了车，留项灵犀在车上心神不定。

　　据她所知，北殷皇帝并不热衷女色，后宫并不充实。但无论她能否得宠，以贵妃的品位，在后宫能享顶级俸禄、 除皇后外最高特权，当然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一生富足无忧……她闭上眼仿佛看到阿娘光彩照人的脸一瞬间苍白颓败，心猛地抽紧。如果可以选择，她何尝不想远离皇宫？可身为和亲公主，她没有选择。
　　“公主！”
　　项灵犀睁大眼，是小萦的声音！她提起裙子就想跳下车，手碰到车帘的一刻停下，扬声叫小萦上来。

　　小萦泪眼盈盈望着她，两眼肿得桃子似的：“公主……公主受苦了！”
　　项灵犀握着她手，双眼同样盈着水光：“好了，把眼泪收一收，别让人笑话。”
　　小萦忙不迭点头擦泪：“公主平安回来是最大的喜事！”看见车厢里还有立着的婢女，又有一个躺着的贵女装束的年轻女子，她悄悄问：“这是？”
　　“这是北殷国义阳长公主。”
　　项灵犀把地宫里发生的事简要说了几句，略去鳄鱼那一节，免得小萦又要哭。说完问道：“郡王和卓将军来了吗？我的帷帽带了吧。”
　　小萦忙拿出帷帽：“卓将军来了，郡王感染了风寒，在帐中歇息。”
　　项灵犀心里大概有数了，看来那位郡王叔父过不了心里那关，接受不了一个清白存疑的公主。她并无怨怼，要知道武陵郡王是楚国皇室的老好人，换作楚国皇帝估计宁愿她死在外面。只是经此一遭，她于楚国已经差不多是颗废子，如果北殷皇帝要求换人……她心头一凛，坚定了追随北殷皇帝的决心。
　　于是她整理好衣裙，戴好帷帽，下车拜谢了卓将军，到武陵郡王帐外跪下道：“辜负叔父厚望，实非灵犀所愿，只是事已至此，惟愿今后叔父四体康直，大楚国祚延绵！”
　　说完她恭恭敬敬叩首三次。
　　帐中人影晃动，最终没有人出来。
　　小萦含泪将项灵犀搀扶回帐。

　　卫漆隔着篝火看两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大殷皇宫不乏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他对失败者向来没有多余的情绪，但她似乎并不算。面对绝境能自救逃生，在他作战时不曾趁乱逃离现场，甚至强忍恐惧前来找他，算得上机敏忠诚。若是明珠蒙尘，他期待看到她大放光彩的一天。
　　裴映走过来道：“看来陛下是打算将这南楚公主纳入后宫了？”
　　即使他身份特殊，这话也问得无理，卫漆瞥他一眼：“你对朕的后宫有兴趣？”
　　当陛下自称朕的时候，便是提醒旁人注意身份，裴映忙道不敢：“陛下知道南楚多美人，又盛行巫术，送美人只怕是为了惑君，陛下万万大意不得！”当他得知皇帝要带南楚公主去西蜀就觉得不妙，虽然陛下向来不喜旁人干涉私事，他亦没有资格阻止，但谏言是他本份。
　　卫漆皱眉：“你想多了。你带义阳和南楚人先回平城，让郭太后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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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项灵犀终于有机会洗去一身尘土。水流温热柔软，她靠在浴桶里昏昏欲睡。
　　小萦怕她睡去着凉，忙找话头来说：“原来那北殷皇帝没有獠牙，脸色也不奇怪，公主可曾看见他模样？奴婢害怕，没敢仔细看。”
　　项灵犀睁开眼，回忆北殷皇帝模样：“高鼻深目，眸子是灰色的——你记不记得从前我有一枚墨灰水晶雕刻的蜘蛛坠子？就像那颜色。”浓灰纯粹，难得漂亮。
　　小萦忙点头：“奴婢怎么不记得，墨灰水晶是少见的宝物，那时公主喜欢蜘蛛，那坠子是公主爱物，直戴到十岁，后来被七公主夺了去，可气七公主也不爱惜，把坠子打碎了……”
　　项灵犀心想她就是故意的，只不想沉溺伤心往事，又说道：“还有么，北殷皇帝额上有一道疤，想是在战场上留的伤。”她说着伸手在额前比划了一下。
　　小萦惊道：“这么长！好吓人！”
　　项灵犀撑着下巴道：“难怪自从北殷皇帝亲征，大楚连连战败。那人……简直不像皇帝，大楚将军里恐怕都找不到几个比他勇猛的。不过他竟亲自去救北殷长公主，看来这位义阳长公主在北殷皇宫十分得宠。”
　　她小时候受宠的时候曾被楚国皇帝抱在膝上见过一回左将军，也是太子舅父，只记得那左将军满脸横肉，凶相外露，她吓得哇哇大哭，被宫女抱了下去……听说左将军多年不曾亲自领兵，连败了几仗，然而左家一口咬定战败全因狐妖作祟。

　　小萦拿澡帕的手一顿，忽然红了眼圈。水波起伏，露出公主的香肩雪臂，只见锁骨下方有一小片犀角形胭脂色胎记。细看其实是两片，中间隔着一线雪白皮肤，看起来正像贯穿白纹的通灵犀角。听说当年公主出生时皇帝陛下见了胎记大喜，为公主赐名“灵犀”。可如今……皇帝陛下好狠的心！
　　项灵犀见她红着眼圈发呆，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趣道：“怎么又看呆了，有那么好看么？拿浴巾来，我要起了。”
　　小萦忙应了，起身去拿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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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项灵犀让小萦翻遍了所有衣物，华丽的，素雅的，娇艳的，庄重的应有尽有，唯独没有一件裤装。
　　她坐在榻上叹了口气，穿裙子怎么学骑马？她不觉得北殷皇帝有耐心带她坐马车一路观光去西蜀。
　　帐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江离公主，明日我们启程北上，北方风大，下官来送几件防风衣物。”
　　是裴映！项灵犀眼睛一亮，忙道了谢，让小萦出去拿。
　　打开包袱是一套女装胡服，一件橘红圆领绫袍，一条鹅黄窄口绫裤，一条铜鎏金蹀躞带。衣裤色彩鲜艳，质地轻薄，上有宝相花暗纹，可出行在外不是应该朴素点吗？想到北殷长公主身上那件大红袍，她猜想北殷长公主喜爱艳色，或是南北风俗有差。
　　北殷长公主身材高挑，项灵犀惆怅地看着脚边堆起来的裤腿，自己在楚国公主里个头算中等，到北方就成矮人了，不知道会不会被歧视……
　　小萦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北方风大到要穿胡服，公主可要多吃点！”
　　项灵犀有点犹豫，不知道北殷皇帝会不会让她带上小萦，可小萦也不会骑马……即使如此，她和小萦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下定决心今后她们绝不分开。
　　“衣物若不合身，公主但作修改无妨。”
　　项灵犀选了几样从鄂州城带来的糕点，让小萦送出去，隔着帐门对裴映道：“裴内侍辛劳！妾的婢子鲁莽，先前冲撞了贵国陛下，乞陛下宽宥，让其随妾赴西蜀国，请裴内侍替妾向陛下传话可否？”
　　且不说这南楚宫女何时冲撞了陛下，既然现在活得好好的，可见陛下并不打算责罚，那么这南楚公主想说的自然是后半句。裴映虽不喜她，却不会暗中刁难，回道：“下官回去转告陛下。”

　　项灵犀等了一天，直到暮食时裴映才过来。
　　“陛下说无妨。”
　　项灵犀向主帐方向端正行了一礼：“谢陛下！”
　　裴映在一旁看着，这南楚公主经历不幸却常以笑脸向人，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刻意讨好，就像菟丝花柔弱无根，用尽全力攀缠他木。想到陛下望着她背影出神的样子，他总有不好的预感，忍不住担忧，和亲女受宠对大殷并不是好事。
　　项灵犀转身又向裴映轻轻一福：“也谢过裴内侍！接下来一路风尘辛苦，劳烦裴内侍了。”
　　裴映低眉掩饰情绪：“这是下官本分。”
　　项灵犀笑了笑：“那便不送内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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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殷纪年绍业六年，南楚纪年神佑十年，三月二十八日卯时，北殷军班师回朝，和亲队伍随后出发，同时南楚送亲队伍南下返回。
　　在这将被载入史册的重大时刻，项灵犀擦了把汗，终于成功登上马背。
　　小萦在下面看得胆战心惊：“公主，抓紧缰绳啊！”
　　项灵犀握紧缰绳，试着拉了拉，马毫无反应。
　　北殷训马官说这是全军最温顺的一匹小马，果真温顺，一动都不肯动。
　　卫漆从旁策马而过，杵在原地的温顺小马突然扬蹄狂奔起来。
　　项灵犀来不及惊呼就被大力带得往后仰。风刮着脸，毫无规律的剧烈颠簸让她踩不住马镫，感受到生命危险，果然下一刻她就连人带绳飞了出去——
　　小萦尖叫出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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