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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再遇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宁暇策马前行。
她离家已有小半月,一路上紧赶慢赶,也才到荆州地界,距离师门楚地还有个三四天的路程。前日她在平州收到她娘来信,信上让她在荆州等几天,师门会遣人来接她。她打算到了荆州后,先去她娘说的客栈住下,再慢慢等师门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起先虽然有些跃跃欲试,也有些对师门的好奇,但走着走着对未来日子的憧憬就被想家的情绪占了上风。
她想念圆子咿咿呀呀地黏着她,她抱着小肉球晃晃悠悠哄他睡觉;她也想念她爹每次从衙门回来,都会细细给她们讲一些听闻的趣事,或者说说遇到的麻烦,三人一起想法子;她更想念那些练完功夫的傍晚,她娘来喧池喊她吃饭,她们有时会站在树下聊一会儿,那时夕阳的余晖披洒在她娘身上,有着暖热人心的形状。
她想念那些平静如水又温情满满的日子,而未来是那么不可预知,反而让她隐生畏惧。
可能是后半程路她内心愁苦,看起来倒显得老成了几分,颇有些生人勿近的样子,遇到的麻烦竟然都少了些。
这日,在太阳下山前,她终于进了荆州城,寻到来肆客栈住了下来。她本没什么心情吃东西,无奈肚子咕咕乱叫,仿佛有天大的冤屈一般,她才洗了把脸准备下楼觅食。
不料还没走下楼,就有小二在楼梯上将她叫住,小声给她说道:“姑娘,您还是别下去的好。”
这倒是奇怪了,她好奇问道:“怎么,你们今晚不做生意了?”
小二叹了口气:“您不知道,霍知府的独子正坐楼下呢,这位平日欺男霸女惯了,手段也很不干净。姑娘,我看您长得好看,又是外地来的,还是避开些好。您要有啥想吃的,我给您送上去。”
宁暇倒是不怕这位知府独子,但她想到师门的人这几日就要来,还是别惹麻烦为好,便谢过小二,准备上楼翻窗出门觅食。可还没等她转身上楼,就听楼下动静不小,她好奇地从栏杆探出头去看,就看到一张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这儿看到的脸。
璟王怎么会在此处!?
她思量片刻,掏出一锭银子给小二:“把你外衫给我,今晚我替你跑堂。”
小二不敢收,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宁暇让他看楼下:“刚进来那人你瞧见没?那人我认识,是个麻烦精,今晚你们客栈怕是会出事,你让我替你跑堂,我保你客栈今晚无虞。”
店小二吃惊地看了眼宁暇,心想这小姑娘好大的口气!不过凭他这些年的经验,也嗅到些麻烦的味道,今晚掌柜的又不在,他不如收了钱,速速去掌柜家里跑一趟通报为妙。
这么想着,他便伸手接过银子,给宁暇作了个揖:“姑娘,那就谢过您了,您且帮小的撑一会儿,我速叫掌柜的回来,”他领着宁暇往后厨走,边说,“我这衣服油汗重,不好给您穿,我给您拿件洗过的。”
宁暇穿好衣服,将头发盘到帽子里,又抹了点煤灰到脸上。她动作迅速,做完这些出去,正赶上知府那混账儿子腆着脸要和璟王同桌。
那霍公子看着璟王眼睛都发直了,眼神中不仅有贪婪欲望,还有一丝阴狠,像是想把璟王给吞吃入腹。
宁暇被这眼神恶心到了,看看璟王,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温和平静。
只听他礼貌解释道:“不好意思,在下不习惯跟陌生人拼桌,还请阁下见谅。”
“我姓霍,名子乾,你知道了我的名字,自然就是认识我了。”话还没说完,他就不客气地坐下了,眼神依旧肆无忌惮地在璟王身上流连。
就在霍子乾坐下的一瞬间,宁暇突然感到一阵凛冽的杀意,那股杀意转瞬即逝,宁暇疑惑地看了眼天花板,当即不再犹豫,她端起一碟卤猪脚,脚下生风地冲着璟王那桌去了,快到时,她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脚,一个趔趄便将一碟子猪脚带卤倒在了霍子乾身上。
霍子乾大怒,一掌拍向宁暇,宁暇灵巧避开,口中连连讨饶:“公子爷息怒,小的手笨,小的该死,您消消气。”
霍子乾的家仆当即便要去捉宁暇,可他们哪里是对手。
宁暇一边走转腾挪一边告饶,那几个恶仆却怎么也抓不着她,反而被她遛狗似的遛着满堂乱跑。其他桌的客人都是荆州的老百姓,平时被霍家欺压惯了,难得见到霍家被人耍着玩的场面,都兴奋地指点偷笑,有几个胆儿大点的还悄摸叫声好。
霍子乾打出娘胎就没吃过这种瘪,如今眼看自己满身狼狈,还沦为众人笑柄,当即气得青筋暴起,但他也看得出来,再来十个家仆也捉不住这小二,便召回家仆,拂袖离去。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眼璟王,说了句“你等着我”,又死死地盯了眼宁暇。
这场闹剧作罢,店小二才领着掌柜的赶到,宁暇三言两语和他们交代完,便准备事了拂衣去,不料才走几步,就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去处。
她低着头问道:“客官还有何事?”
“宁家姑娘。”
宁暇吓了一跳,她没想到璟王记得她并认出了她。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璟王乖乖跟着她去了个角落,宁暇问:“殿下您认得我?”
璟王点点头:“这是你第二次帮我了,我当然记得你。你也不要再叫我殿下,我叫易玹。”
大齐皇室姓萧,易玹大概是璟王出门在外的化名。
宁暇本也没什么阶级观念,便从善如流道:“易玹,今天我可没帮你,我帮的是霍子乾。”
易玹眼中掠过一丝好奇:“怎么说?”
宁暇指了指天花板:“如果刚才我不出手,您的影卫怕是下一秒就会让霍子乾满地找头。”
易玹被她这说法逗笑,又问:“你很担心他的头?”
宁暇觉得易玹在故意逗她玩,但还是解释道:“霍子乾是知府独子,他的头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却会惹麻烦。”
“我没说错,你是在帮我,你怕我惹麻烦。”
宁暇也觉得奇怪,她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为什么两次她都毫无犹豫就……她仔细想了想,大概是易玹跟前世的她一样生来带病注定早亡,因而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感,让她总忍不住想去帮忙。说起体弱多病,也不知他上次受的箭伤好全了没,怎么跑这么远……
易玹等着她回应,却不想她竟然发起呆来,他哭笑不得,只好出言打断她的沉思:“你在想什么?”
宁暇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箭伤好了没?怎么跑这么远?”她刚说完便立马意识到这话说得过于亲昵,璟王出门,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也不好告诉她。
她正想随便找个话头将这问题揭过去,却听易玹说:“箭伤没好全,听闻楚地有一药谷,这次出门便是去养伤的。”
宁暇“哦”了一声,说了句“那你好好养伤”,便一溜烟地回了房间。
宁暇走后,一个黑影从檐上落下,站在易玹身后,沉声问道:“殿……公子,霍子乾要如何处理?”
易玹却答非所问:“十一,我伤口有些疼,我们在此地多留几天。”
宁暇在客栈等了三天,师门的人没来,她也没闲着,竟然做起了易玹的护卫。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易玹一大早敲她门,说他要在荆州待几天,但他护卫有事走开了,便想请宁暇做几天保镖。宁暇看他手无缚鸡之力,又被霍子乾盯上,实在不敢放任他一人到处乱跑,就答应照护他几天。
“我跟你说过的,我师门的人来了我就得走,没法继续保护你了。”
“嗯,这几天有劳了。”
宁暇摆摆手,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药铺,我去抓几味药。”
“你懂医术?”
易玹云淡风轻:“久病成医。”
易玹这话让宁暇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她陷入回忆中,沉默不语。
过了一条街,易玹又挑起了话头:“我走之前,听说你是因‘病’不能奉诏,这趟是回乡养‘病’?”
宁暇厚脸皮地点点头:“我在襄王府上吓‘病’了。”说完,还理直气壮地看着易玹。
易玹好笑:“还好你没进宫,不然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还不知道能捅出多大的麻烦来。”
宁暇觉得易玹十分没有立场说这话,他这尊佛站哪儿都是靶子,论惹麻烦的本事她可比他差远了。
她略一拱手:“彼此彼此。”
说话间,药铺就在眼前了,两人走进去,却见药铺里只有一个小童子,那小童子小大人似的招呼他们,宁暇觉得好玩,便问:“你家大人呢?”
小童子一本正经答道:“我不是这家的小孩,我住隔壁,这家大姐姐不见了,小哥哥去找她了,我帮他们看店。”
宁暇又问了几句,才弄明白这家药铺是由一对姐弟经营,姐姐是个医女,三天前晚上给人看病,就再也没回来过,弟弟去生病的那户人家找,却说她早走了。
易玹拣好药材,付过钱,就见宁暇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走过去,问:“你不会连这等闲事也要管吧?”
宁暇摇摇头:“我就是觉得这时间有点巧,三天前晚上,不正是我们到来肆客栈的那天晚上吗?”
“嗯,许是凑巧。”
宁暇懒得深究,便点点头,准备和易玹离开,可还没迈出门槛,就见有两人抬着一人急匆匆地进了药铺。那被抬着的人是个少年,看上去和宁暇差不多大,受了仗刑,屁股和大腿被打开了花,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宁暇帮忙把少年抬到床上,小童子急忙关了店门,易玹找他要了银针给少年下针吊气,又写下内服外敷的药方交给小童子。
宁暇拉住抬少年进来的一人询问事由,那中年汉子连连叹气:“慧姐儿不见了,云哥儿不知道从哪听说慧姐儿是被霍家少爷劫走的,昏头昏脑地跑去公堂上求霍知府放人,这不,被人好生教训了顿。”
另一个年轻些的搭腔:“我和我爹路过看热闹,没成想看到云哥儿被打得好惨,就把他抬回来了。”
宁暇问:“慧姐儿真是被霍子乾劫走的?”
“这我们可不知道,”中年汉子连连摆手,又尴尬地笑了笑,“就算被人抢了,也只能认了,民还能和官斗?再说这么些天了,慧姐儿要真落在霍家少爷手上,骨头渣子怕都不剩下了。”
他儿子沉下脸,显然想说些什么反驳的话,半晌又给吞回去了。中年汉子见没他们什么事,便扯着自家憋屈儿子回家了。
小童子人小干活却利索,不一会儿就配好了外敷的药。这孩子懂事,恭恭敬敬地对着易玹长鞠一躬,说道:“大哥哥,谢谢你救云哥哥。”
易玹把孩子扶起来,摸摸头,温和说:“他会没事。”
小童子喜笑颜开:“我在煎药,这个给你。”说罢,把外敷的药递到易玹手里,蹬着小短腿跑去看药了。
宁暇想易玹这样的金贵人儿,虽然懂医术,但未必处理过外伤,便朝他伸手,说:“给我吧,我来处理伤口。”
易玹却没有要给她的意思,他皱着眉,仿佛看什么稀罕物件儿似的看着宁暇。宁暇这才反应过来这少年伤在屁股和大腿,她自告奋勇处理伤口确实有些不太合适,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那你来吧,我出去了。”
易玹把伤口处理得很好,小童子煎好药送来时,云哥儿已经悠悠醒转,他嘶哑着嗓子开口:“谢谢两位恩公,我叫张小云,不知恩公可否告知姓名?”
宁暇:“他叫易玹,我叫宁暇,是他给你医治的。”
张小云挣扎着想起身:“易大哥,宁姐姐,求你们救救我姐。”
宁暇按住他不让他瞎动弹,说:“你别乱动,我们也大概听说了,你确定你姐是被霍子乾抓去了?”
张小云眸中掠过一抹恨意:“我沿着我姐回家的路问下来,有好几人都看到是霍家的马车,说霍子乾那晚生了很大的气,说要抓个人泄愤,我姐,我姐一个人,就被……”他说不下去,哇地一声哭出来。
宁暇和易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下来。
等张小云哭完,宁暇也做了决定:“小云,你姐我来救,你等着。”
她说完便走,易玹嘱咐了句“好好养伤”,也追着宁暇走了。
外头天色已晚,有小商贩在打扫收摊准备归家。
易玹赶上宁暇,问:“你非管不可?”
“他姐是因为我才被霍子乾掳走的。”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害了别人。
“霍子乾阴险好色,心胸狭隘,他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做的坏事自然都是算到他头上,与你无关。”
“如果不是我激怒了他,张小慧也许不会……”
“她运气不好罢了。”
易玹说着安慰她的话,可宁暇竟觉得有些心凉,她语气稍冷:“我会自己救她出来,不会拖累你。”
易玹看看她,便不再说话了。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客栈,宁暇打了声招呼准备回房,易玹叫住她:“明天你不必再护我,想做什么便去吧。”
宁暇愕然,她知道易玹不赞同她插手,但他仍然为她着想,也愿意给她行方便。投桃报李,她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我娘说过,每个人都可能有沦为弱者的那一天,此刻你若假装听不见他们的求救声,终有一天,你的求救声也不会被别人听到。身为习武之人,更加不能对眼前的不义视而不见。我从前处处受缚,不能做想做的事,现在相比从前有了一点点能力,也多了一点点自由,我便想着要对得起这一点能力和自由。况且这次的事我有责任,更加义不容辞。”
易玹很认真地听,听完点点头:“我明白了,不过善泳者死于水,能力和善心有时也会害了自己。这次的事情你或许可以处理,但长久陷于侠道,在如今这世道,并不是一件好事。”
宁暇觉得易玹说的也有理,她却不能发自内心地赞同,只好说:“谢谢你了。”
易玹笑笑,表示不必在意,准备回房。
宁暇突然想到什么,追问了一句:“你一个人真的可以?”
易玹回头,头一回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去对付霍子乾,他自然没工夫来招惹我了。”
宁暇:“……”那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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