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见闻

　　南安佐郡城堡。草坪。

　　阿列克斯卸下锁子甲和兵器出来，看到左手绑着绷带的少女站在帐篷前等他。白蔷薇骑士人来人往，她小心地避开他们。

　　看到他出了帐篷，她向他微微一笑，两人并肩走过城堡的草坪。

　　“你左手不方便，训练日里城堡人特别多，你不要经常到草坪上，避免碰撞。”阿列克斯下意识说。

　　说完就后悔了，他自己不就对她在草坪上感到欣喜吗？

　　那天，他在整理着古书房，门突然打开了，门外的阳光照进来，映亮少女窈窕的倩影，那瀑布般的浅金色长发在阳光下微微闪耀。

　　她和他讨论笔记之后，他每天就想着要和她再讨论一次，当身边的骑士少年们议论这个受伤的女孩子时，他不也暗暗觉得她确实美吗？她不仅美，还勇敢、懂得诗书。

　　王宫里美丽的贵族小姐不少，但是，浓妆艳抹居多，而她是那么清纯，那么爱听他说话，对他的笔记真心感兴趣，这样的女孩子太新颖有趣了！王宫里的贵族小姐，讲话总是敷衍而公式化的，他一听就索然无味。

　　阿列克斯想着要再约她一次，但是约她总要有理由吧，于是每天训练后就去打扫琼斯书房。虽然他自己也很想把书房尽快整理好，但是约她再去的冲动令他加快进程。

　　玛格丽特自然对身边少年纠结的心情一无所知，以为他在正常关心她，忙说：“我左手不要紧，已不太痛啦。我很喜欢看骑士团训练，反正我闲在医护室里也没事做。”

　　“为什么喜欢看骑士团训练呢？”他庆幸找到了一个开头的好话题。

　　“因为很精彩啊！大家明明都跟我差不多大，剑术、搏击都比我精湛多了。”玛格丽特羡慕地说。

　　少女语气纯真，阿列克斯的唇角微微扬起：“因为我们从小就是白蔷薇骑士啊，几乎每天都在训练。”

　　“王子殿下，我觉得你是最厉害的。你每次射箭都正中红心。你读书好，射箭好，你太完美了。”

　　“是吗？”阿列克斯脸红起来，迅速谦逊地说，“没有你说得这么好。我前几天还被姐姐挑下了马。”

　　“我知道，但那是因为你前面受伤流血了呀！我那天就想问你疼不疼。”

　　“你看到了……那次受伤还好，我习惯了。”

　　“哪有人习惯受伤的呢！”玛格丽特脱口而出，“殿下你这几天里面被刀剑划伤过好多次，我数数来着，至少有五次，可你一次都没去过医护室，都是简单自己包扎——”

　　玛格丽特一股脑地说完这些话，脸变烫了，这不就暴露了她每天到场边，其实都一直在注视着王子殿下吗！

　　然而阿列克斯却没有说话，脸色淡淡的，但耳朵仿佛红了。

　　他们刚好要上楼梯，玛格丽特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列克斯身后。

　　她看着他瘦削笔直的背影，忽然好希望这扶梯无穷无尽，她愿意跟在他背后就这么走下去。

　　螺旋扶梯很长，不时有仆人走动，而少女的脚步声又很轻，阿列克斯心生怀疑：她还跟着他吗？

　　他一直没敢回头，此时忍不住了，回过头去，对上少女褐色的眼睛。

　　不久后就到了琼斯书房的铁门前。

　　阿列克斯退开一步，很有绅士风度地说：“女士，你来推开门吧。”

　　他有心看她推开门那刻的表情。

　　玛格丽特推开门，立刻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琼斯书房不再是那个废弃的旧书房了。书房里不再有飞扬的灰尘了，取而代之的是从窗外射进来的清透的阳光。

　　满地的莎草纸书和碎片被分门别类地理过，全部整整齐齐地排列到了木制书架上。书架虽然古旧却被擦得一尘不染。

　　事实上，是整个书房都一尘不染！

　　阳光给书房的地板投落明亮的光圈，浅金色长发的少女站在光圈里，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这些……这些都是殿下你一个人做的吗？”

　　“大部分的整理工作是我做的。”阿列克斯说，随即承认道，“把古书收到书架上后，我也有叫仆人来帮我清洁地板。”

　　“把书房整个变成了新的，殿下，你一定是会什么魔法吧！”玛格丽特像孩子般跑向书架去。

　　如果我是一个园丁，这就是果园里长满果子的境况。王子想象。阿列克斯低下头，忍不住轻轻一笑。

　　玛格丽特看书桌上的卷轴《冰海列岛战记》，就兴奋地问：“这就是殿下你说的有价值的兵书？”

　　“是啊。”阿列克斯说，“对了，这本书是你的祖先玛格丽特女公爵写的兵书呢——嘿，你也叫玛格丽特……”

　　“对啊，这是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妈妈希望我向祖先玛格丽特女公爵学习，成为一个勇敢、有出息的人。”玛格丽特跟他分享名字的来历，“女公爵在兵书里都写过什么呢？”

　　“女公爵非常了不起。”阿列克斯正色道，“两百年前，是她冒死率一支精兵潜入冰海列岛，记录下许多海盗内部的习俗，比如他们的聚集时间、庆典等等，甚至还有卡莫斯雪山的地形图。”

　　“我有听过女公爵的事迹，说她一举击败了海盗，立下一等军功。”玛格丽特边看边说。

　　“这本兵书价值重大，不应该就这样放在城堡里，应该陈列到首都的海事博物馆去，你觉得怎么样？”

　　沉醉在书本中的玛格丽特愣了足足两秒，才发觉阿列克斯是在问她，指住自己错愕地说：“殿下在问我吗？”

　　“就是在问你。你和你妈妈可能是女公爵仅存在世上的后裔了。”阿列克斯似乎很认真，“城堡和封地属于王室，但书房里的这些书应该还是属于你们的。所以我要征求你的意见。”

　　“当然，能够陈列到首都的海事博物馆去，是我们家族的荣幸。女公爵肯定也希望多些人看到。”玛格丽特忙说。

　　“那么，谢谢你了。”阿列克斯点头，欣慰地说，“相信这本书定会给军营带来极大的用途，促进王国的和平的。”

　　玛格丽特觉得他言谈举止、从头到脚无一不流露出高雅的气质，心中倾倒：“殿下，你再给我说说你的笔记吧，要不然，给我说边境和海盗的事情？我也爱听战争的事。”

　　“你一个女孩子，真的爱听战争的事？”阿列克斯有些意想不到，“我自己倒不十分喜欢听。”

　　玛格丽特说：“没有人喜欢战争，但如果打仗是维护战争的必要手段，那就另当别论了。我听说从前海盗到处屠城，把我们国家搞得民不聊生，如果不拿起兵器反抗，和平永远不会到来。当然了，最好是我们国家兵力够强，足以威慑海盗。”

　　阿列克斯想不到这个柔弱的女孩对战争这般有见解，心中对她高看一眼。

　　“‘最好是我们国家兵力够强，足以威慑海盗。’”他重复她的话，微笑，“刚好，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就是我在军事上的理念，能不出兵时就不出兵，最好的战略是‘兵不血刃’。但是父王和其他臣子都不太喜欢，觉得我太软弱。”

　　“这才不是软弱呢，是对生命的珍爱和怜悯！”玛格丽特为他打抱不平，“这就是他们称你为‘书呆子’的原因吗？”

　　“你连这个都知道？”他更意外了，睁圆了眼睛。

　　“呃……因为我有听到他们在议论你。但我觉得好没道理，他们也不看看，他们有几次射箭能像你一样准啊。”

　　阿列克斯闻言，心里感动：“谢谢你的认可。你的话给我带来了自信。尤其是骑士会议快要举办的时候。”

　　“不用谢，能够帮到殿下，我很开心！”少女灿烂一笑。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许多事，大部分是有关于海盗和战争史的，当然了大部分时候是阿列克斯在说，玛格丽特在听。

　　两人坐在地板上聊天，玛格丽特沉浸在他的话里，觉得这辈子都没那么满足过，一脸迷醉，童年那个爱听故事的小人在鼓掌欢呼。

　　“上帝怎么会让我遇到像殿下你这样博学多才的人呢！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诗一样！”玛格丽特由衷地赞美。

　　那飞扬、生动的神采感染了阿列克斯的心。

　　一阵风吹来，她的浅金色长发轻摆。有几缕发丝拂到了阿列克斯放在地上的手。

　　他忽然有种冲动，把她的发丝握在掌心。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也到这里来。我和你讲多点，好不好？”阿列克斯轻声说。

　　“好极了！”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答应了，“我最喜欢听你讲话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阿列克斯和玛格丽特几乎每天都会在琼斯书房里聊天。阿列克斯把笔记本往倾斜的桌面上摊开，玛格丽特就会凑过去听他讲解。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各自翻阅书架上的博物志，不一会儿又凑到一起，玛格丽特总指着那些图片问东问西，问些刁钻的问题，阿列克斯竟全部对答如流，不管什么话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殿下，世界上还有你没看过的书，没学过的知识吗？”玛格丽特崇拜地说。

　　她的反应让阿列克斯更有成就感了：也许，他真的可以写出一本世界上最好的书。

　　晚上，独自躺在床上的阿列克斯觉得现在的情形有点像《一千零一夜》，他像那个胸中有无限故事的少女，她像那个为故事着迷的国王。国王为了听故事就娶了少女当枕边人。

　　而他——

　　**

　　橙色的天空伴着慢慢垂下来的太阳，看看两边，王子发现自己独自坐在沙滩上。

　　在夕阳下的远处，彷彿看到一个女子坐在石头上，阿列克斯慢慢向前移动，不知不觉间海水已经浸到腰间了。女子发现有人前来便跳进水里，阿列克斯伸手想阻止，但太迟了。

　　突然就在眼前，先是看到在阳光下面彩色的鱼鳞，然后是浅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散在水面上，她的头自水里冉冉而起，长发缠住他的身体。一副熟悉的面孔－

　　“玛格丽特！”

　　“你再讲多一点嘛……”她看着他撒娇般地说，眼波流转。

　　海浪奔涌，他感到喉咙如沙漠般干涸，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忽然，他发现自己把她压在海边的礁石上，拨开她如雾的长发，俯下身……

　　**

　　朦胧中，阿列克斯睡房的天花板再次呈现眼前。

　　玛格丽特呢？

　　海水没有了，但腿间还是感觉湿哒哒的。

　　少年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感到羞耻……

　　**

　　两人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常在草坪和扶梯上并肩行走，平时惜字如金的王子殿下竟然滔滔不绝。

　　城堡里逐渐有了闲言碎语。

　　“王子殿下和梅布尔小姐好像——”

　　“不会吧……看她平时那么彬彬有礼的，难不成在背后勾引殿下？”

　　“殿下不会看得上她吧，还有维兰国的伊娜丽公主呢！”

　　玛格丽特原本在草坪上凝视阿列克斯训练，后面有几名女仆经过，她恰巧听到这些话，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心中刺痛。

　　她又回头看到了一眼场上正在射箭的阿列克斯，她咬了咬牙，转身跑开了。

　　阿列克斯连续五箭射中红心，自己也觉得很满意，下意识回头去看玛格丽特，想看她崇拜的表情，可是找了半天不见人影。不对啊，她这个时候都在这里看他啊……

　　阿列克斯有点急，把弓箭卸下就往旁边的骑士怀里塞去，想去找她。

　　“殿下你怎么了？”旁边的骑士奇怪地问。他们的王子从来是温和而沉静的，这样急切的一面是前所未见。

　　“还能怎么，殿下也是个男人，难过美人关呗。”有骑士轻笑道。

　　阿列克斯快步去琼斯书房，空无一人。他走到医护室，在窗外看到安德鲁那一袭白袍，遮住了少女的身影，只露出一角红色的裙子。

　　安德鲁说：“玛格丽特，你的左手肘关节有点肿，可能是碰撞造成的，你刚刚是跑着上来的吧，以后注意不要跑得太急。”

　　“好，我会注意的。”玛格丽特乖巧地说，但声音有些恹恹的。

　　安德鲁转过头，就看到站在医护室外的阿列克斯，走过去问：“殿下，你来医护室，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身后的玛格丽特也在一旁抬头。两人目光相撞，空气里的浓度好像一下子变高了。阿列克斯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说：“我在骑士团训练中受了刀伤，好像有点发炎。”

　　玛格丽特看着安德鲁和护士把阿列克斯带到雪白的布帘后。她发了一会儿呆，发现自己竟然在幻想白布后面的情形，顿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侧过身去，心事重重地看向天花板。

　　她对王子殿下只是崇拜，她只是爱听他讲故事——她仿佛说服自己一般地在心里默念。如果她找他会让他承受那么多不好的闲言碎语，那她以后只能不去找他了。

　　还有，邻国维兰国的伊娜丽公主……维兰国是他们国家最重要的邻国之一，也共同对抗着海盗，但是他只字未提维兰国，她之前还觉得奇怪，现在明白了，怪不得呢。

　　啊，她在想什么啊！玛格丽特呵斥住自己的心。他是王子殿下，当然要和邻国的公主结婚，她，玛格丽特，什么都不是，不能想奇怪的事情……

　　二十分钟后，她听到安德鲁说：“殿下，你这伤口发炎得很严重，以后在训练中受伤请立即到这里来，千万不要自行处理。”

　　玛格丽特怔住，伤口发炎得很严重？他没事吧！

　　“好。”阿列克斯答应了，然后掀开布帘，又对上玛格丽特关切的眼睛。

　　安德鲁和其他护士把两个少年男女对望的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俱是惊异。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玛格丽特都静静待在病床上。她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窗口看骑士团训练的冲动，但是过了一天，阿列克斯就来了医护室。玛格丽特以为他又受伤了，心里一惊。

　　然而他径直走到她面前。

　　“玛格丽特，”他干脆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但是我想对你说，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别人说什么难听的话，我都不会那样想。我把你当聊得来的朋友，希望你也同样。”

　　玛格丽特不妨他这样直接，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来。然而，心里却漫上欣喜：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把她当朋友，而这对于她来说，就足够了！

　　”明天早上在礼拜堂有弥撒，你会来吧？弥撒结束后，一起去琼斯书房吧。“阿列克斯凝视她，语气里带着期待，又不确定地问，“你也把我当朋友，对吧？”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微笑道：“当然啊！我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