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星光

　　快日落的时候是老城区最美的时候。

　　吱呀了一天的摇橹声终于能停下来歇息，河边的小餐馆卷起了门前的竹帘，一切都沐浴在糖霜色的夕阳里。

　　俞洵左手抱着一个装满食物的大纸袋子，右手还提着另一个，从家里往茶馆方向走。东西很重，他有些累，而且半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焦躁，一直绕着他的腿喵喵叫。

　　他的家其实是距离老城区不远的一套小公寓，那是他父母留下来的房子。俞洵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也死于肺癌。后来，他搬到老城区和奶奶一起住——就在那栋小楼里，那时候一楼的店面还不是茶馆，而是他奶奶的手工羽绒店。

　　俞洵还记得那些洁白的羽绒，那些精美的手工花活，还有瓷碗里茶叶清苦的香气。信服于老裁缝的手艺，大半个老城区的人们都穿过这儿订做的羽绒衣，买过那些轻盈柔软的羽绒被。因为几十年的主顾情谊，很多老人始终喜欢光顾他的茶馆，通常是一大早就来。

　　如果不是因为和茶馆的整体氛围有点违和……当年他差点就给这些叔叔伯伯们买了一张麻将桌。

　　“半糖，我没法抱你——”不知道多少次被一大坨猫猫拦住去路，俞洵无奈地停下来对它说，“自己好好走。”

　　“喵喵喵！”

　　半糖把大半个身子很有分量地压在他的脚上，不让他走，焦躁地叫唤着。

　　猫猫很急！因为事情正在逐渐失去猫猫的控制！

　　“你今天怎么回事，是毛毛偷偷给你猫薄荷了吗？“俞洵给它缠得没有办法，只好蹲下来，把右手装着小烤炉和铁栅板的袋子放到地上，“要不然你钻到袋子里来，我拎着你走一段路，反正也不远……”

　　被袋子的重量勒得有些发红的手指突然触碰到了另一只温暖的手。

　　皮肤瞬间贴近，一触即分。

　　俞洵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那只手的主人拎起了袋子，然后把他另一只手里的纸袋也接了过去：“我帮你拿，你抱那只胖猫。”

　　俞洵抬头，看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黎瀚声，抱住半糖站了起来：“……现在还没到六点吧？”

　　黎瀚声：“……迟了怕堵车。”

　　他从公司出来，回家换了身衣服就过来了，然后一直在这附近转悠，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的身影负着重从街角出现。

　　“这样啊。”俞洵勒住怀里炸毛的半糖，看向身边帮他拿着所有东西的人，“嗯……谢谢你。我从家里带了做好的东西来，等一下很快就能吃晚饭了。”

　　“下次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到你家里去就行。”黎瀚声皱着眉说。

　　听见”下次”，还有“到家里去”……

　　俞洵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搂着的半糖彻底愤怒了，一爪子朝着这个企图可持续染指铲屎官的人挥了过去！

　　.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黎瀚声都臭着一张脸，目光死沉死沉地看着一边的胖猫。

　　……那是一种看烤猫肉的眼神。

　　没有铲屎官在旁边撑腰，半糖色厉内荏地在竹椅上缩成了一大团猫球。

　　猫猫真的没有想要照脸抓！猫猫不是故意的！

　　这时茶馆通向小院的玻璃门“哗啦”一下开了，俞洵端着好几个盘子走出来，在猫猫倏地亮起的眼睛里……走到了黎瀚声的面前。

　　“喵！”

　　黎瀚声转头瞥了它一眼，拿起筷子，当着猫的面夹了一大块盘子里的奶油银鳕鱼，放进了自己嘴里。

　　猫猫顿时悲愤：“喵喵喵！”狗仗人势，公然欺猫！

　　“呵，你这只胖猫。”黎瀚声开大嘲讽，“脸那么大，还想吃那么多？”

　　“喵嗷嗷嗷嗷！”不占语言优势的半糖彻底抓狂了。

　　俞洵端着最后一个盘子走出来，看到院子里一人一猫正在“斗法”。黎总裁今天没有穿西装，身上是一件深蓝色的连帽衫，两条笔直的长腿随意地搁在桌子下，很有种意气风发的少年感。

　　然后俞洵看着他又夹起一只沙拉里的明虾，挑衅似得在猫的面前晃了晃，吃了。

　　……

　　靠在门口的黑发青年端着盘子，院子里明亮的灯火倒映在他眼底，有种不动声色的温柔。

　　俞洵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酸酸的。

　　大概是他和半糖都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吧。

　　以前陈楷鸣也是这样的，喜欢没心没肺地找他闹。但自从见识过了他两年前的那个样子，就不敢闹了，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戳到他的雷区。

　　茶馆里来来去去的都是顾客，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很久很久，除了神经大条的发小，也没有人来敲他的门。

　　……

　　天色暗下来，茶馆小院在黑夜里里变得更加明亮和温暖了。猫猫萎靡地趴在椅子上，看着两个没心肝的人类开了红酒，在柚子树下吃饭。

　　因为要在茶馆请客，复杂的烹饪方式这里做不到，俞洵就从家里搬来了小烤炉，在院子里现烤。切成厚片的新西兰牛舌在一点点海盐的催化下就能炙烤出最顶级的美味，用红酒醋、洋葱粒腌过的牛小排肉质鲜嫩，在炭火上呈现出诱人的微焦，搭配红酒正好。

　　除了新鲜的牛肉，他还做了一道奶油银鳕鱼，搭配烤焦的土司块和切碎的罗勒；一道明虾沙拉，紫苏叶、明虾、柔软细腻的无盐奶酪，浇上红酒醋和橄榄油，在冰箱里冰镇后是十分解腻的清爽口感。

　　对面的黎瀚声虽然没吭声，但是吃得飞快。到那道沙拉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
　　悄悄地把里面的虾都挑出来吃了。

　　俞洵假装没有主意到他在挑食。他烤了一块没有放盐的牛舌，剪碎了递给半糖，成功地安抚了这只幽怨的猫猫；然后就着没有明虾的明虾沙拉，慢慢地喝着红酒。

　　他白皙的侧脸镀着一层暖黄的灯光，柔软的发丝松松地垂在额头上，小口小口喝酒，像个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的小孩子一样微微眯起了眼睛。

　　黎瀚声看着他，心脏突然“砰砰”跳了两下。

　　明明眼前这个人看起来比他大……但他就想揉揉他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和看起来一样柔软？

　　这时候他放在一边的手机突然“叮叮”两声，接着开始狂响个不停。

　　全都是工作消息。

　　黎瀚声打开那一长串的消息列表，准确地在其中找到卫希：

　　【Easter：你看到新闻了吗？】

　　【Easter：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个小姑娘自杀了。】

　　【Easter：你今天不要回公司了，她的家属现在在这里，很激动。这件事必须走法律程序了，我们不能再容忍这样的污蔑，王宇一定要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

　　看完了消息，黎瀚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愤怒地奔涌呼啸，心却是冰冷的。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干净透亮的深褐色眸子，带着不多不少的关切，让人心头一暖。

　　黎瀚声的声音有点哑：“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邀请你做美术设计负责人吗？明明《与星之战》已经开始了两年。”

　　“——原来的那位负责人跳槽了？”俞洵看过一点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但是他有自己的判断：他认为像风行这样注重创新技术和企业文化的年轻互联网公司，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情。

　　“他是被开除的。”黎瀚声的眼睛发红，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他胁迫手下的实习生和他发生关系，被揭发之后，还试图以辞职威胁来公司帮他遮掩……”

　　“……那个女孩子今天自杀了。”

　　他搁在扶手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喃喃道：“妈的，当初真不应该只扇他一巴掌，就应该打死这个畜生……”

　　他的手越攥越紧，却忽然被另一只手紧紧按住。

　　肌肤的触碰带来了温暖，俞洵用力按住他冰凉的手背，轻轻地说：“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一直在努力保护你的员工，你的公司。”

　　黎瀚声松开了拳头，反过来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从喉咙里低哑地发出一声：“……嗯。”

　　俞洵本来想安慰他一下，结果被他握住了手不放，他试图往外抽，黎瀚声又用了几分力，还抬起头来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他看。

　　俞洵脸有点发烫，小声地说：“你把手松开。”

　　黎瀚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如果我说我不想呢？”他又把声音放低沉了一些，听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味道：“不想松手，心情不好。”

　　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音色被刻意放低，听在耳中酥酥麻麻的。俞洵扭头避开他的目光，脸颊是真的红了：”……松手。我做了酸奶冰淇淋，拿给你改善一下心情？”

　　黎瀚声这才慢慢地放手，手里温暖而柔软的肌肤和匀停修长的指节突然消失了，他感觉有点遗憾……

　　屋里，俞洵关上了冰箱门，用冰凉的玻璃碗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呼出了一口气。

　　他刚刚在想什么啊……

　　被年纪比自己小的人撩到的茶馆老板有点懊恼地摇摇头，他拿上酸奶冰淇淋和准备好的《星空》出去了。

　　黎瀚声看着手里的仔细地包着防水纸的画：”你送我了？”

　　“嗯，谢谢你送我那么贵的红酒。”俞洵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给你本人的，和那份工作没有关系。你能欣赏它，我很高兴。”

　　“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吗？”黎瀚声盯着他说，“我本来不想再找你了，但是……”

　　俞洵直觉他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果然听到他接下来说：“你送给我这么一幅画，是让我天天看着睹物思人吗？”

　　俞洵被他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少年人眼底滚烫的情绪毫无掩饰，有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看到了情意，心脏突然被久违的陌生情绪攥住了——

　　“喵！！！”

　　暧昧的气氛因为一声凄厉的猫叫骤然烟消云散。

　　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半糖，眼睁睁看着那条试图取代它的狗子，离铲屎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爆发出了灵魂深处的咆哮！

　　铲屎官不要拦猫猫，猫猫要挠花他的脸！

　　……

　　当天晚上黎瀚声带着《星空》，以及脸上一浅一深两道挠痕，黑着脸走了。

　　回到家的俞洵躺在沙发上，抱着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颓丧气息的猫猫，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它的鼻子，嘴角含笑：“你怎么那么讨厌他？”

　　半糖恹恹地“喵”了一声，把头扭开。

　　你这个不听猫猫话的铲屎官，以后是要被狗子欺负的！

　　俞洵哄着自家闹变扭的猫猫，又是陪玩又是顺毛，才终于给哄好了。把半糖放进它的猫窝里，他起身走到书房，打开自己堆满邮件的邮箱，找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封。

　　在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光中，他闭着眼睛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把手指慢慢放上了键盘。

　　给对方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

　　.

　　第二天，风行的员工诡异地发现，一大早来上班的黎瀚声居然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最近打击太多，连老大都傻了？

　　卫希一直在公司盯着法务部，让他们联系律师以强jian罪、人身伤害罪将王宇二次告上法庭，恶狠狠地出了一口气：“终于能把这个畜生送进监狱了！”

　　想到那个内向又胆小的姑娘小敏，她又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以黎瀚声那种性格，知道这件事以后当即找来王宇，当着全公司人的面扇了他一巴掌——最后他却瞒下了这件事，只是辞退了王宇，并告知所有合作伙伴不可再聘用此人。

　　就因为那个小敏。小姑娘胆小又怕事，老家还有未婚夫，她哭着去求黎瀚声，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卫希怎么也没想到黎瀚声居然真的就这样放走了王宇，最后让他搭上了红页，给风行带来了一连串的麻烦。

　　最后小姑娘还是自杀了……他心里应该很不好受吧？

　　想到这里，她让助理去咖啡店买了一杯黎瀚声最喜欢的咖啡，敲了敲CEO办公室的门：“Kenton，我给你带了一杯咖啡……”

　　然后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正盯着手机，嘴角扬着愉悦的弧度。

　　听到她的声音后抬起头来，皱了皱眉：“你上来干什么？昨天出了那么多事，你应该去盯着媒体那边的消息。”

　　卫希：“……”她当年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狗男人！

　　摔门而去的财务总监回到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只想对当年读大学时的自己说一句：呵，你这个天真无知的女人，根本不明白男人有多狗比！

　　她面无表情地开始工作。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的助理突然推门进来，语气非常兴奋：“Easter，我收到了《乘星》插画师的回复！他愿意和我们合作！”

　　“真的吗？”卫希眼中闪过惊愕，抬高了声音，“他——同意了？”

　　“真的真的！”助理兴奋地点头，“不知道怎么就改变了主意……Easter，我们得救了！”

　　……

　　微博。
　　洵见的俞先生v: #和糖掌柜在一起//图片
　　【和糖掌柜在一起的第756天:
　　这一天晚上，俞先生邀请他的朋友来家里吃饭。
　　冰箱空空的俞先生，只能用猫饭食材来招待客人。
　　糖掌柜非常生气，它给了客人两爪子，并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可怜的俞先生只能连夜给猫掌柜做夜宵道歉。
　　有房子那么高的糖掌柜，盯着在自己肚皮下瑟瑟发抖的一小只俞先生：哼，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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