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角藏锋

　　晌午，下了场雨，山城的天空都附着着一层厚厚的灰，又湿又冷。
　　刚和几个从火锅店出来的同事分别，曾离站在路灯下，点燃了支烟，抬头看着，一级一级又一级，一眼望不到边的台阶。
　　翻过前面高地，就是她临时驻扎地。
　　她裹了裹大衣，手指一松，香烟落地弹起星火，她抬起脚尖一碾，往那条一级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上爬去。
　　她带着人马先去了四川、贵州，又来了重庆，舟车劳顿，马不停蹄。
　　问卷、访谈、表格是这些天她接触的唯一东西，每天的统计表和市场调查报告都足够让她加班加点忙活到深夜。
　　真苦，真累，好在这些苦头她都尝过，不怕。
　　曾离在中途歇了口气，脑子里突然蹦跶出个念头。
　　夏夜现在在干嘛？
　　想想也是好笑，那个狗头军师不是乐此不疲的给她传消息嘛。
　　今天跟哪个女高管约会了，昨天又跟某某老总打高尔夫了，总之都是这些破事儿。
　　曾离从众多信息中提取出两条，看着稍微有点用处，夏夜又去见了两次陈炳天。
　　说来也奇怪，黎毓是不是觉得她这个情妇当的还不够失败，还拿这些破事儿来刺激她，真不是东西。
　　她也懒得搭理，统一回复，哦。
　　记得那天傍晚，从风晟大厦出来，夏夜说，送他回去，曾离照做了。
　　按照惯例，人送到以后，他都会说，车留下，人可以滚了。
　　可那天没有，他手肘支着窗沿，随意而懒然的发出邀请。
　　进去陪我下一局。
　　他眸子从后视镜中望着她，像深不见底的湖，凶险又神秘，寥寥一眼，都能牵引着她，溺毙其中。
　　他，自带魔力。
　　夏夜总是给她提各类要求，有理的，无理的，她都会照做，仿佛这是她天生的使命，不许推辞，不容抗拒。
　　第一次，她没那么快答应。
　　和他对视一眼，曾离别开头，车窗外视野开阔，一幢两层小别墅安静的隐匿于树林后。
　　她目光停在客厅窗沿，灰白色窗帘后装着另一个世界。
　　那真不是一个招人眷恋的地方，不是她的领地，她抵拒。
　　“怎么？不愿意”
　　他问的随意。
　　曾离说，愿意。
　　他唇角挑起，轻笑了笑，宛如长满青草的沼泽地，深陷其中，是他魅力。
　　她跟在他身后，沿着石阶逐级而上，短短几步路，曾离都像走了一个世纪。
　　门开的一刻，她感觉好冷，高处不胜寒的那种冷。
　　她低着头，只看自己脚尖。
　　棋盘被安置在落地阳台的软塌上，抬眼望出去，是一片小竹林。
　　夏夜盘腿坐在她对面。
　　他已经脱了外套，白色衬衫解开两颗纽扣，松散的穿在身上，肩线斜入衣领，锁骨若隐若现，清爽而硬净。
　　暗与影，光与明，轮廓清晰，界限分明，灯火与月光交织，游走于他面庞，耀出他淡漠的疏离。
　　勾魂摄魄也莫过于此。
　　他倒了杯茶，推了过来，自然而亲近。
　　杯口缭绕着雾气，浅浅茶香四溢，像极了他该死的温柔。
　　你先，他说。
　　曾离没推辞，纤长指尖落在棋上，往前一推，进兵。
　　她清楚，横竖是个死，她对他，没赢过。
　　开局到中局，曾离表现十分出彩，势如破竹，攻城略地。
　　偶有两次，夏夜主动给她献子。
　　与往日绝然的棋风，引起曾离的不安与警惕。
　　她在想，在哪里，他的攻势到底在哪里？
　　残局，棋盘上子力所剩不多，眼一扫去，夏夜败势明显。
　　曾离视线尾随着他指尖，骨节修长，指甲剪得整齐而圆润。
　　他指尖落下，轻轻一拨，整个局势风云变幻，天地倒置。
　　曾离盯着棋盘，大脑飞速转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没用了，真的没用了，都已经死透了。
　　她抽走力气，肩膀垂落下来。
　　“我输了。”
　　服气吗？
　　他问。
　　曾离点头。
　　服。
　　那感觉像极了上帝的审判，你知罪吗？
　　知罪。
　　她清楚，这个棋局的用意。坏了他计划，没那么容易过的。
　　夏夜喝了口茶，起身坐到沙发上，长腿曲着，身体后仰，极尽放松，慵懒又恣意。
　　“去吧，大西南市场调查，做不好，别回来。”
　　他声音轻轻地，像落地的第一滴雨滴，昭示着将到的瓢盆大雨。
　　那天曾离从他家出来，天已经黑透了，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压抑。
　　临走时，她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静谧又诡异的房子，拇指一划，升起的火苗点燃香烟，她重重吸了一口，吐出灰白色烟雾。
　　从那日到现在已经一月有余。
　　正掏房卡准备开门，电话进来了，垂眸扫了一眼，陌生号码。
　　毫不犹豫掐断，不是推销奇奇怪怪的服务，就是推销奇奇怪怪的商品。
　　她可不想浪费大好光阴。
　　曾离进屋，开了电视，也不看，就单纯想听点声音。
　　正开电脑准备工作，又打进来，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她不耐烦的接起。
　　“曾离，你这个贱人真是害人不浅啊，克死了父母还不算，还克我们睿东，上次回来搭上你就没好事，你究竟要害他到什么时候啊？”
　　听着大嗓门女人的江桥方言，曾离嫌弃的把听筒拉开一定距离。
　　林睿东的母亲，还是一样的语调，还是一样的口气，不得不感叹，时间也是个没用的东西。
　　曾离：“你说清楚点。”
　　林母：“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啊，睿东被抓了，都赖你。”
　　曾离莫名其妙，和她有半毛钱干系。
　　“关我什么事？？”
　　她不禁反问。
　　林母：“怎么——”
　　“得，打住，不想听，不想理。”
　　曾离挂断电话，一股无名火无处发。
　　她倒在沙发上，修长手指夹着香烟，视线穿过桌上的玻璃杯，勾勒着模糊的回忆。
　　她看见自己，在岁月的长河中摸爬滚打，遍体鳞伤。
　　渐渐地，她发现。
　　良善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天真以为，良善，别人就会同情你，可怜你。
　　暗捅刀子，明拔刀。
　　生怕你不流血，生怕你死不掉。
　　良善是落井下石的利器。
　　没人因为良善放你一马，伤害深深刻入骨血成为烙印。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夏天，颠覆一切的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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