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

作者:温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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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人泡在冰冷的江水里已经时间不短,尸肿的肉躯僵硬发臭,随着寒风下的江流一下下撞击着岸边石头。方策蹬着地向后挪,他惊慌的拽苏晋胳膊:“他,他怎么和你车篷子勒在一起呀?”
      “我不知道...”苏晋也慌了神,他脸色惨白,胃里翻涌作呕,他猛地推开方策,连滚打爬的跌向一旁生生干呕起来。
      方策望着不停撞击岸边的尸体回不过神,他颤颤悠悠抬起手指向拖起一半的黄包车,咽了口唾沫:“...车还要吗?”随后又意识到什么,吸吸鼻子让冷气儿冲进脑子,他拨浪鼓似的摇头,自言自语着:“不能要,不能要,捞出来这事情就说不清楚了,我们不能要车了,不能要了。”
      “走,我们走。”方策扶着地腿软了几回才站稳,他去拽吐得没劲的苏晋。苏晋吐得眼光泛泪,苍白着脸更显嘴皮子没擦净的血艳红,他匆忙拉住要走的方策,哑道:“说不清的,我的车在这,上面有车行编号,我拉过这个人,我昨天才在国际饭店见过他,没有人会信我们的话。”
      “见,见过...”方策也愣住,他与苏晋二人锅着背在风雪里瑟缩着不知所措,冷风钻进衣领里让方策打了颤。苏晋往江边走了半步,他低头盯着尸体和黄包车,竟有瞬间想到不如干脆把人跟车一起沉进江底,再大的雪也不会让他再浮上来,他就当车丢了,继续过以前的日子,一切如常。
      雪越飘越大,方策后背窜起惊恐,他看着苏晋弯下腰去拖拽那具尸体,方策发慌:“苏晋,你干什么?”
      “嘿!”远处骤然亮起两道追光,穿着黑皮的巡逻警拿手电筒晃过来,他们喊着问:“那边!干什么的?!”
      苏晋像被吓到,追光打过来他猛地一颤,双手松开砸下了手里拖的尸体,溅出水花湿了黑色的布鞋。
      “娘的!抛尸呢吧?哈,小畜生们,站住!给爷爷把手举起来!”巡逻警大叫着,他们举着手电筒往这边跑来,五六人的小队伍踏在碎石摊上,踩得积雪咯吱作响。他们像亮着獠牙的鬣狗,一身黑皮横行街里,平日里白吃白喝,三言两语就在街上挥棒砸人,见着洋人点头哈腰做狗,见着国人便成了翘着尾巴的狼。他们追过来,挥舞的警棍在夜空里张牙舞爪,苏晋和方策都慌了,如果现在被抓,不会有人听他们解释,更不会有人关心真相,巡逻警追过来的样子分明是鬣狗见到了送嘴边的肉包子,是立功、加薪、升职,是轻而易举破获的杀人案。
      当世界没有公平,就不会存在道理,没人问为什么,就不会有人关心那些善恶是非,逃吧,不逃的话,也是死。
      苏晋和方策调头跑起来,巡逻警在后面咬死不放,他们喘息着在寒风里孤立无援,头顶的路灯幽幽投下炽热的亮光,飘落的雪花像慢放般荡荡悠悠,整座城市静的可怕,让心脏恐惧的轰鸣在二人听来都清晰无比,方策拽住奔跑的苏晋,他喘着道:“我们分开跑,天亮在家里见。”
      苏晋慌乱中点点头,把自己头顶的棉帽塞回方策手里:“你戴着,裤子短,你冷。”
      “好,我往北,你去南。”方策知道苏晋不是在这时候开玩笑,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可听上去就是想笑,没忍住嗤笑声中弯了眼,他抬起手搓乱苏晋满头汗的脑袋,转身朝北方大道上跑去。
      那一夜苏晋不晓得自己跑了多远,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他没敢歇息一次,脑袋后面总是传来追赶的声音,像恶鬼索命,怎么甩也甩不掉。雪后的地面苍白一片,亮的晃眼,苏晋没吃没喝步伐早就踉跄不稳,他撞在拐角的废篓上,掀翻了满地的烂菜烂叶,受惊的老鼠在雪地上横冲直撞,最后缩回墙根的洞里没了踪迹。
      苏晋摔破了手肘,他挣扎着爬起来,脑袋发沉眼前阵阵眩晕,呛鼻的腐烂气味唤起苏晋脑子里十几年前的画面,那些扔砸在身上的烂菜腐肉和小孩子讥讽嘲骂的声音交织一起。他曾问过娘,他爹是谁,娘说,他有宽厚的肩膀,有威严的长相,有良好的教养,有贵族的家世,他有其他孩子的爹都没有的优点,苏晋坚信不疑,这成了他被排挤和欺辱的原因,除了亲娘,没有人愿意陪一个小叫花子做梦。
      长大后他便不再做梦了,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风寒发烧,奔跑时肺里炸裂的痛苦都没有唤醒他,他晕在街头,梦里那个有宽厚肩膀的父亲居然有了具体的、清楚的模样。
      他梦到他再也没挨过饿,他识字,他念书,他在铺满草地的小院里长大,有喷泉,有三层小楼,他底气十足的推开践踏他的人们,他把挨过的打一样样一下下还到那些人脸上,父亲就站在他身后,像座山。
      “嗨哟长得眉清目秀的,不会是死了吧?”
      “真晦气,死哪不好就死我铺子口,这让我怎么开门做买卖?”
      “王大剪子,你那铺开不开的,也挣不了几个钱。”
      “嘿你个臭寡妇,是不是太久没见男人了?一个要饭的都死了你还盯人家脸看,害不害臊?”
      “你说什么呢你!你,哎呦!动了动了,没死!”
      糟乱的人群唧唧喳喳围着苏晋评头论足,苏晋挣扎着把眼睁开,他左右看了一圈,脑袋发昏,半响才意识到昨夜跑着跑着晕在了路边。他用手碰了碰额头,是烧着,怪不得浑身没劲,动弹一下都疼。
      “小年轻儿,你能行吗?要不要帮你叫警察来?”寡妇裹紧棉袄凑上来看,裁缝铺的王大剪子不屑地用鼻子哼声。
      “不用,不,我能行。”苏晋怎么敢又把警察招来,他撑着地爬起来垂着脑袋向人道歉,挤着从人群里走出去,一路跌跌撞撞才回到家。苏晋先去看了娘,周围住着的小乞丐帮忙来照看过,吃剩的馍馍就放在枕头边,可方策的屋门却还关着,人没回来。
      方策沿着北向的大路奔跑,他个高腿长把警察甩了老远,他左拐右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溜到了梁秋白家的巷子,小二楼早就熄了灯,门口静悄悄的。方策在门口坐下,他跑了太久喘的厉害,满身大汗,他把衣领拽开了些,用棉帽给自己扇风,扇着扇着就乐了,他低声骂自己:“梁叔又不在家,你跑过来干嘛?就算人家在家,你好意思敲门呀?丢人,方策。”
      方策坐着歇了片刻,见没人追上来他便安了心,晾干汗把棉帽戴上,站起身要往巷子外面走,巷口却突然亮了车灯,晃得他下意识抬起手挡眼,五指缝里他看到车上下来四个人,与黑皮巡逻警不同,各个手上都拿着枪。
      方策愣住,他后退两步调头要跑,可身后的巷子口也亮了同样的车档,骤然白亮的巷子里方策站在正中,他左右没得逃,两边举着枪的人逼近他,方策认怂的举起双手,一人利落的把他手负后拿铐子铐上,其他人却越过了他,踏脚踹开了梁秋白的家门。
      “欸你们!”方策大惊,可刚喊了半句脑袋上就顶了枪口,人呵斥他:“闭嘴。”
      六人冲进梁秋白的家上下翻了个底掉,半刻钟跑出来汇报道:“没人,一个也没有。”
      “跑了?”拿枪顶着方策脑袋的看样子是带头的,他沉吟片刻:“人没了,名单找见了吗?”
      下属摇头,老大咒骂了一声,对方策也没了耐心,他抬起枪托子狠狠砸在方策脑袋上,方策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方策再醒来时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他被铐在十字木架上,铁锁粗重勒着手臂,动弹不得。他脑袋昏沉,怕是挨砸的那下后劲还没过,眼前一阵黑一阵花,他使劲吸了口气想要醒醒神,却被阴沟里腐败的恶臭呛的直咳嗽,眼底都逼出血丝,他咳得喘不上气,可挣扎不得,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脖子上也是粗粝铁锁。他的四周无窗,只能靠墙壁上的微弱油灯勉强照明,油灯下是一排排骇人刑具,他紧张的咽了唾沫,心想就算是自己杀了人,也不该是这样的待遇吧,以前小偷小摸打打架也进过警察局,这里比警察局里面可吓人多了。
      “有人吗?有没有人啊?”方策嘴唇干裂,他哑着嗓子喊了两声,又被气味呛得咳起来:“咳咳,咳。”
      “陈年累月的血味。”有人在黑暗的角落里开口,他瘦高一个却穿着宽大的黑呢大衣,眼皮异样的向下褶皱,细长一道疤癞横在脸上十分丑陋,常年酗烟的牙口又黄又黑,喷吐恶臭:“闻不惯?多待几天就惯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是血味,方策便想起漂在黄浦江上的尸体,顿时在胃里翻江倒海,干呕起来,喉咙上的铁锁又压着他,方策憋得头冒青筋,他大喊:“你谁啊!你抓我干什么!咳!咳咳!”
      “认识梁秋白吗?”那人起身走到方策面前,方策认出是他拿枪把自己砸晕,方策愣了一下,低声说:“...他包过我车,现在不包了。”
      “你半夜去他家做什么?告诉我,梁秋白的下落。”
      方策听明白了,这场戏根本不是为了黄浦江里的尸体,他这是撞在了抓梁秋白的枪口上。方策铁链下的手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梁秋白遭遇了什么,也不清楚梁秋白日日夜夜在忙碌的事业,可他就是坚信,梁秋白走去的方向是对的,梁秋白面对的前方是光明的,他就算站在黑暗里,也不能拖后腿。
      “我没去他家,我路过的。”方策装作冤枉,他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是包车的老板,我是拉车的,我们俩能有什么关系呀,还半夜去他们家。”
      “你说的是实话吗?”那人站在方策面前,他盯在方策脸上不放过丝毫神色,方策被他看得发毛,再加上嘴气熏天,方策下意识扭脸却被他隔着皮手套狠狠掐起下巴,那人道:“实话,是铁一般的,敲不开,砸不烂的。”
      “你什么意思。”方策挣脱不开,只觉得血液倒流,浑身阴冷。
      那人把方策下巴掐的发白,他接着道:“人就不一样了,敲开了,砸烂了,也就说出来了,可惜了,风华正茂,长得也不错,就得废在这了。”
      方策知道梁秋白在为了某种事业而奋斗,那事业是建设一个方策想都不敢想的世界,梁秋白说那是由道理、尊重、公平构建的世界,只是道路上必定充满了流血和牺牲,这也是梁秋白不肯把方策养育在身边的原因,哪怕方策长大了,在模模糊糊的熏陶中,画猫学虎的写了无数封申请书,梁秋白都没接受,他希望这个失去父母、险些饿死的孤儿能无忧无虑的平安活着,他选了另一个孩子培养成战士,就把对那人的补偿留给了方策。
      可这乱世中,有何事能随人所愿呢。
      “我不知道。”方策攥着拳头,咬紧牙根,他此刻竟然只有一丝期盼,期盼那个戴着黑墨镜的小开能好好保护着梁秋白。
      男人并不意外,他日夜与这种人打交道,他们把信仰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的骨头很硬,有时候几天几夜的折磨都撬不开嘴缝,就算最后一无所获,现在这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他走到墙边,伸着手指从左划到右,粗细不一、锋利不同的鞭子被他拨过,他挑了最细的一根,拧了铁丝进去的小鞭子可以先把最外一层人皮抽烂,露出鲜肉才好换粗的使唤,他回头看向方策:“我们时间不多,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方策第一次知道原来刑讯时的痛苦能够比大街上的群殴痛上千倍,每一根不同的鞭子都有不同的疼法,打对了地方能有刀削下来的效果,它们掀皮毁筋、割肉断骨,前几个钟头他还能嘶哑绝望的惨叫出来,后面几个钟头连呜咽的声音都没有力气。他昏过去几次,那几分钟比良药和蜜糖都令人贪恋,因为随后而来的冰水会唤醒全身的伤口一起叫嚣,让他刻骨铭心。他想缩成一团,四肢和喉咙却被铁锁勒紧在木桩上,衣裳破成几条惨兮兮的挂在身上,随着他颤栗而抖动。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许是一整夜,也许是几天几夜,方策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他甚至觉得那人根本没打算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就是在泄愤,发泄梁秋白失踪的愤怒,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些对话......
      “老大,警察局周局长来电话问我们是不是抓了个车夫,他说他们警察局放跑了一个很重要的命案嫌疑人,是个车夫。问我们如果审完了,能不能交给他枪毙了事。”
      “找替死鬼找到我们头上了,一群酒囊饭袋,让他们等着吧。”
      “是,老大,是不是能从嘴里撬出东西?”
      “撬个屁,他就是个车夫而已,梁秋白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们不如早点把他交给警察局。”
      “挺耐打的,我再玩两天。”
      方策听到这,两眼一黑,彻底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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