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北辰

　　婆婆正从厨房间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盅豉汁茄子煲。听到动静，婆婆微微侧过头来，见是她，便站住了，嘴角微微蓄势，照例等着在她一声叫唤之后，赏赐个轻描淡写的笑容。等来三秒钟的静默之后，婆婆干脆利落地转回头去，仿佛红色娘子军，大踏步走进餐厅，鼻子里一声哼。
　　苏北辰跟在婆婆身后走出来，捧着体型硕大的椰盅海皇。他看到母亲忽然间变得僵硬的背影，正疑惑，一见到妻子，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沈南星委屈地瞪着双眼，对他的挤眉弄眼毫不买帐。真是的，还不许人有大吃一惊的权力啦？她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嘛！而且如果刚才她真的张口就叫，对婆婆来说应该更惨。因为她迫不及待要吐了。
　　沈南星喉咙里一个扑腾，再也忍不住，冲进洗手间呕吐。为了照顾婆婆的情绪，她竭力吐得很文雅很小心，不发出较大的声响。
　　奶奶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恨榴莲！更恨茄子！没想到这俩厮今天仗着婆婆的虎威，一举起义成功。两股对她而言怪异至极的味道将她折磨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吐完了，沈南星对着镜子将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才敢出来见婆婆。这刚一出洗手间，她立刻敏感地发现，空调温度为25度的屋子里寒冷如冰窖！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走进餐厅。婆婆在上位，正襟危坐，脸上每一条细纹都像被定格了似的，刻板僵硬到令人心生恐惧的地步。沈南星曾经无数次这样想过：为什么就没有星探把婆婆挖掘了去演慈禧或者吕后？不用上妆、不用培训演技，活脱脱女霸王再世！
　　“妈，您来了。”沈南星很客气地向婆婆打招呼。
　　婆婆应了一声，像是轻哼，又像是叹气。
　　沈南星没在意，也没法在意。茄子和榴莲的味道依然围绕着她，她甚至只能轻轻的呼吸，才能保证不在此冲出去呕吐。儿媳妇的样子还是要做足的。
　　“妈，您又亲自为我们下厨啦？这些菜看上去真是色香味俱全。”她望着一桌的粤菜，发出赞叹声。这是真心的。
　　婆婆并不领情，恹恹地举了筷子，冷道：“都坐下，吃饭吧。”
　　苏北辰极其殷勤地给妈妈夹菜，一面狼吞虎咽，以致口齿不清：“妈，您真是宝刀未老啊！”
　　婆婆几乎整个身子转过去对着苏北辰。沈南星注意到，她的脸就像会变魔术似的，迅速柔软慈祥起来，每一条皱纹都开始表现出母性的光辉。她的脸笑成一朵硕大的菊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心爱的儿子，嘴里频频说着：“嗳，还跟小时候一个熊样！慢点吃，别噎着。这个咸不咸？玉树鸡好像有点干……没有吗？真的没有？喏，不许不吃大蒜，大蒜可是好东西……”
　　苏北辰的脸几乎埋在饭碗里，还不忘从米饭粒里抬眼对沈南星使眼色。沈南星意会，连忙往婆婆碗里夹菜，又帮她舀汤，轻声细语来上一句：“妈，您辛苦了，多吃点。”这个时候，婆婆会转过脸来看她，不过一秒不到的时间，整张脸又板得跟扑克牌一样。然后她会很快转回去。沈南星朝老公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兼辞职不干了，接着便埋头跟碗里的米饭做游戏，随意拨捣拨捣，倒也自得其乐。
　　“妈，南星平常不爱吃饭，就爱吃零食。可是您看，只要是您做的菜，她能把一大碗饭都吃光！”苏北辰这么说的时候，沈南星才发现自己竟然把饭碗里的米粒全数到肚子里去了。一共一万三千五百四十六粒。
　　婆婆看了看她光洁如新的碗，脸色似乎缓和了许多，慢条斯理地说道：“怪不得这么瘦，零食哪能有营养？不如我在这多留些日子，帮你把老婆养得白白胖胖的。”
　　沈南星还来不及阻止，这句话已经冲口而出：“别！妈。”妈字是她补上去的，企图缓和方才震惊鲁莽的语气。
　　苏北辰在桌下踢了她一脚，连忙向妈妈陪笑脸：“南星的意思是，我们工作都很忙，没时间陪您，您该多寂寞啊。”
　　婆婆脸色明显青了，却固执着不能打破自己一贯的淑女教养，只是冷笑一声，道：“我说说而已。谁让你爸把我伺候得跟太后似的，老不得动手，容易得富贵病。”
　　晚饭后，苏北辰负责洗碗。这个星期轮到他洗碗。他一向很自觉。但是沈南星从未像今天这般痛恨他的自觉。因为婆婆的眼神已经在她脸上磨刀霍霍，就等刀刃一锋，便毫不留情地狠狠宰上她几下。
　　但是她还是没有从沙发上挪窝，她决定和婆婆谈一谈，来一场女人和女人之间隆重而不见硝烟的战争。
　　“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沈南星坐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地望着婆婆。
　　婆婆道：“我又没锁上你的嘴。”
　　“您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沈南星开门见山。
　　婆婆仿佛很吃惊，道：“这是哪里话？我只是比较严格，我也是为你好呀。作为妻子，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你必须一一学会。”
　　“妈，我们不兜圈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但是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也好让我改正啊。”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长辈对你严格一点你就这么胡思乱想的。这要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虐待儿媳妇呢！”婆婆声音提高了很多，很不满地转过头去，拿起遥控器调频道。
　　沈南星没再说下去。她看得很清楚，婆婆在逃避。她不知道这样一个问题有什么好逃避的，即便是编造一条理由出来也是很容易的。
　　到底还是不甘心，沈南星企图再次询问。婆婆看了她一眼，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榴莲糖来，慢慢展开糖纸。
　　你狠！沈南星在心里咬牙切齿，忙不迭地起身离开了房间。这场战争她完败了。
　　“你妈有秘密。”晚上睡觉的时候，沈南星在苏北辰耳边郑重地宣布她的重要发现。
　　苏北辰淡淡道：“什么秘密？”
　　沈南星感觉到苏北辰放在她肩头的手颤抖了一下，但是她没在意：“我怎么知道。嗳，你也不知道？”
　　“你的表情好三八。”苏北辰哧了一声，表示不屑。沈南星还想纠缠下去，他忽然翻个身，把整个背露出来，呻吟道，“猫爪子挠挠。”
　　“哪里？”沈南星的注意力显然没有被转移，只是很敷衍地把手放到他的背上，“我觉得我们应该成立一个侦探小分队，把婆婆的秘密查出来。”
　　“左上角，对，基点准确。以基点为中心，半径两厘米做圆。西北角45度——舒服！接下来集中火力，对准西南角45度，开火！”苏北辰采取忽略政策。
　　“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沈南星一面努力地帮他消灭瘙痒部队，一面依旧兴致勃勃。
　　“你今天穿谁的衣服回来的？原先那身衣服怎么弄得那么脏？”苏北辰仿佛很自然地将话题过渡到另一边去了。
　　沈南星果然中招，立刻兴奋起来，两眼像是黑暗里看见老鼠的猫一样闪闪发光。
　　“太惊险又太无厘头了！欧子若那臭小子……我跟你提起过他，那天我蹲坑守的就是他。这小子不但把老娘害病了，还想……”沈南星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脸上显露出悲怆的神色来。
　　“怎么了？还想怎么样？”苏北辰很耐心地引导她。
　　沈南星扭捏了一会儿，才万分委屈而悲痛地问道：“苏北辰，我是不是没什么吸引力啊？”
　　苏北辰想也没想，道：“是没什么吸引力，比搓衣板还平。”
　　沈南星板起小脸，收回无敌猫爪，怒道：“活该痒死你！老娘是B cup，B cup懂不？”
　　“那你还这么不自信？”
　　“虽然欧子若是恶作剧，但是当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的衣服又湿透了。然后我在里面洗澡——我注意到，洗浴间的门是坏的，根本锁不上。难道欧子若听到我性感的歌声，看到我沐浴之后的美态，完全没有想法？”
　　苏北辰头大地捂住耳朵，痛苦道：“芙蓉姐姐覆身了。”
　　“去死！”沈南星哼了一声，再度无比幽怨地说道，“或许我对婆婆来说，也缺乏某种吸引力吧？”
　　苏北辰从未觉得他老婆如此聪明，竟然这样完美地把话题绕了回来。当然了，这聪明其实跟她没什么关系，他知道她根本没有多想这些策略的脑神经。
　　“我觉得，婆婆的秘密正是解开我和她之间心结的关键。苏北辰，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改变。但是我必须知道从哪里开始改变。”
　　苏北辰猛然怔住了，心里涌上无尽的感动。他万分疼惜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低沉悦耳的声音如吟歌一般：“傻瓜，你不需要做任何改变。因为你是沈南星，我才会娶你。不要想太多，妈只是严厉了一点。她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放弃往家带新鲜的榴莲，而只是吃榴莲糖过干瘾了。”
　　“老公，你真好。”沈南星在他胸膛低喃，轻柔的鼻息弄得他痒痒的。
　　“那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坦白，你和那个欧子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威胁意味甚浓地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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