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

　　“乔”并不说话。
　　他有时候会在四周的荒野走上一圈，在从菲西的视野里消失之前走回来，有时候菲西在夜晚生了火堆，他也会在一边坐下，眼睛里染上跳跃的火焰，但“乔”也总是睁着眼睛平躺在爷爷的床上——或者说，是“乔”的床上。
　　菲西依然在编自己的篮子，也许是因为编条受了冻变得僵硬而脆弱，又也许是因为白天总是很短暂，菲西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干枯的植物生出黑色的芽孢，慢慢润湿的土地上偶尔也会出现小巧的脚掌痕迹。
　　热季已经快要来临了。
　　菲西渐渐担忧起秋鱼干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在同一个地方发现那条小溪，并且沿着溪流找到有鱼类栖息的小洞。
　　菲西开始背着布包握着望远镜出行，在荒野里走上一个白天，但每次只是带回了一些即将成熟的果子。
　　气温升高，厚重的云层慢慢消去，被放射性元素染成黑色的土壤也重新成了大地的主宰。
　　接着，有一天“乔”说话了。
　　他向菲西要了一枚刚风干好的果干。

　　当时菲西正把风干的食物从串绳上取下来，并且收进布袋。
　　“给我。”乔的嗓音非常嘶哑。
　　菲西停顿了一下，递给乔一块果干。
　　乔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把果干放进嘴里——他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与果干一起被吐出来的，还有乌黑的黏稠液体。
　　菲西知道那是被放射性元素污染的血液。
　　——爷爷曾经说过，每个普色拉居民的血液都是这种样子的。
　　乔捂住胸口，瘫倒在地上大声喘气，他戴着的手环已经变成了灰色，碎成两截之后，无力而沉默地躺在地面上。
　　洛林夫人说过，乔的手环会为他提供所有的养分——于是菲西意识到，乔已经快要死去了。

　　乔最终慢慢地坐了起来，擦干嘴边的血液，忽然开始大笑。
　　菲西仍然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她隐约想起来，自己曾经也问过爷爷关于外来者的问题——那时候爷爷从集会上回来，叼着烟杆大声斥骂“无耻的外来者”。
　　外来者也和我们一样吗？菲西记得自己的问题。
　　爷爷说，不，他们的灵魂是肮脏的。
　　可是菲西并不明白什么是“灵魂”。而爷爷也不愿意告诉她，离开火堆回到了屋子里，不同平常地很早睡下了。
　　现在，在同样燃烧着的火堆旁边，菲西需要一个人来面对“灵魂肮脏”的外来者。
　　乔一边笑一边咳出乌黑的血块，接着又痛苦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才渐渐安静下来。
　　他精疲力尽地靠在了一边的木架子上。
　　“望远镜呢？”乔说。
　　“那是望远镜吧？切，这种东西……也只配丢在这个地方了吧。”
　　菲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乔又说:“你们是一样的吧？”
　　“那个洛林说你家里空下来了，是死了人？”
　　“怎么，这地方东西这么难找，人是怎么死的？你们这种垃圾堆里的生物，随便什么都能吃吧？”
　　“——你把它的头割下来了？用那把破烂刀子剥了它的皮吗？还是连着皮一起——撕成一条一条挂到门口，当作储备粮？”
　　“内脏呢？啊不，内脏的毒素应该大了很多吧，所以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骨头？骨头用处很多吧？拿去做家具和武器——”
　　“你看我干什么？肮脏的垃圾——垃圾!咳咳……”
　　乔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菲西听懂了他的话。
　　菲西沉默着，恍惚想到了“疯狂”这个词。
　　乔的咳嗽严重了很多，但他还没有缓过来，就接着说话了。
　　“知道我从哪里来吗？垃圾，我告诉你……”乔靠着架子坐着，苍白的脸在火光照映下被抹上了一层勉强的暖色，“那是帝国的明珠，是宇宙中永恒的灯塔!”
　　“我、咳，我是她的骄傲……我是她的骄傲。”
　　他露出笑容:“她神圣的光辉永远照耀着我……她会为我指明方向。”
　　“望远镜……”他忽然一哽，挣扎着撑起来，身体歪倒一脚踏进了火堆里——但他没有停留，艰难地摇晃着走进了屋子里。
　　菲西不明白乔的顽强和执着。
　　她收好东西后走进去，看见乔已经蜷缩着倒在了床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菲西回到了自己的床边。
　　等她拿着望远镜走到乔旁边时，乔已经昏睡过去了。
　　乌黑的血在他手掌心缓慢流淌，从手指间的缝隙蔓延，在铺床的薄布料上晕开。
　　菲西沉默地站在旁边，想起垂老的爷爷，温暖的帐篷，洛林夫人厚实的手掌，再远一点，是大黑狗摇晃的尾巴，豌豆芽弯曲枯萎的新叶，或者是飞上天空的黑羽毛的鸟，挂在枝头的不能再食用的成熟果子，隐蔽洞穴间的甲壳虫……
　　菲西把望远镜留在了乔身边。

　　第二天的晚上，乔才从屋子里慢慢地走出来，像往常一样在火堆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声音虚弱，但看起来已经不再“疯狂”。
　　“菲西。”
　　“菲西……是Faith啊。”
　　他依然靠在木架上，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
　　“我给你说一说她吧，”乔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转瞬的水光，“就算乌云遮蔽……她的光芒，也应该直达所有人心中。”
　　“她是一颗恒星……你不知道什么是恒星吧，算了。”
　　他接着说:“宇宙中有无数星辰，只有她，她是独一无二的。她那么温和而强大，是她赋予了生命真正的意义——我们甚至能在她的表面生活，她还给予了我们完美的大气层和类地层……她是个奇迹。”
　　“白银之星。”
　　乔的笑容无比纯粹，血液从嘴缝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是白银之星啊……”
　　乔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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