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日常]羽都见闻录

　　昭元十一年九月，凰凌世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刺杀事件，如今已经尘埃落定。崔不寐被送至菜市口斩首示众，遭到牵连的崔府上下一干人等已经被流放。

　　凰凌世将那些为崔府求情的奏折丢在一旁，看也不看。这个时候他们倒是舍得将自己手里的钱拿出来了，当初国库空虚，各处需要用钱的时候，个个在哭穷，个个在推脱。

　　“崔府的底子果然丰厚，单这一次，就抵得上国库好几年的进账。”凰凌世将记录着崔府抄查明细的册子用手掂了掂，嘲讽地笑了一声，“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瞒下一部分，不过看他们还有气力和余钱求情，想来定然是瞒了的。”

　　师殷扫了一眼那堆快要堆成小山的折子，淡淡道：“陛下还要继续查吗？”

　　“暂时不必了，经此一遭，崔家元气大伤，想要卷土重来，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了。”凰凌世摆摆手，闭眼掩唇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朕也不是个狠心的人，就算朕对这些世家深恶痛绝，可做人还是得留一线的不是？”

　　闻言，师殷垂目拱手，道：“陛下既然有自己的决断，臣便放心了，还望陛下多保重身子。”

　　凰凌世轻声笑着，又像是想起来些什么，撑着下颌思索片刻，道：“多谢爱卿挂怀，不过崔家那边还是得找人看着，朕记得崔家尚且还有未遭到波及的族人在朝中为官，如有异动，即刻上报。”

　　“臣明白了。”

　　虽说对待敌人要赶尽杀绝，不可心慈手软，但是为了能钓出更大的鱼来，还是不能操之过急。

　　“啊，对了，师殷，这几日可能要麻烦你看着朝堂了。”

　　师殷疑惑地抬头看向笑容莫名兴奋的凰凌世，有些不明所以，道：“陛下有何安排？”

　　“朕要出宫几日，去外面看看。”凰凌世看着师殷瞬间锐利起来的眼神，心中稍稍有些发虚，连忙解释，“不是去玩，是去考察民情。”

　　与其听那群舌灿莲花的朝臣糊弄，不如实地考察，亲眼看一看，到时候谁在说谎便一目了然。

　　师殷无奈地叹了口气，稍稍软化了态度，道：“臣知道了，陛下可有陪同的人选？”

　　“就融卿吧，这几日朕给他批假。”凰凌世想了想，敲定了人选，随后一眼瞥到了，师殷脸上一闪而过的怔愣，瞬间起了调戏的贼心，顺势笑着开口，“师卿莫非想陪朕去？”

　　“陛下说笑了，既然您已经有了人选，臣自当遵照您的安排。”师殷深知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个任务，融卿恽性子温柔，八面玲珑，正好适合这种需要与各类人打交道的任务。

　　“哎呀，别那么严肃嘛，朕之所以选你，是因为你能镇住那些喜欢找茬的家伙，有你看着他们，朕比较放心。”凰凌世掩住嘴角的笑意，连忙解释，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下次再让你陪我去。”

　　“……臣知道了。”师殷有些无奈，但还是应了下来。面对这样直白的信任，他心中虽说高兴，但隐隐有些担忧，于是开口提醒道，“陛下就不怕，臣趁着您不在做坏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凰凌世舒展了一下四肢，从椅子上爬起来，慢慢踱到师殷面前，给出自己的答案，“师卿定然不会令朕失望的。”

　　“是，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凰凌世想起宫中还有崔颖这么一号人物，如今崔家遭难，难保他不会做出超过她预料的举动。思索片刻后，她吩咐道：“这几日朕会拟一道旨，对外宣称朕的伤势未愈，特令尚书左仆射师殷监国，贵君封帧侍疾。”

　　“这几日便让封帧在栖梧宫住下，如果，朕是说如果，凤君前来拜访或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务必将他拦下。”

　　“切记不要走漏风声，倘若有人嘴不牢，务必严惩。”

　　“还有就是，把这些账簿给封帧，省得他太无聊。”吩咐到这件事的时候，凰凌世不由笑了起来，一点坑害他人的愧疚都没有，“交给他，朕也放心。”

　　五日后，凰凌世和融卿恽抵达了炎州。

　　根据前些时日递上来的折子，说是这里堤坝决堤，洪水淹了大半的住宅。虽然立时便拨了赈灾款，但是很难担保这些钱能顺利发放到灾民手中。

　　堤坝决堤这件事其实也赖她。当时她被堆积如山的奏折掩埋，光是处理那些个鸡毛蒜皮的打架折子就耗尽了她的精力，根本无暇顾及修筑堤坝的提案。果不其然，这个地方发生了洪灾。

　　当时她被师殷拧着耳朵训斥了好久，现在想想就觉得害怕。师殷这个人狠起来，根本不怕她这个皇帝，也不管她的武功有多高。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融卿恽的声音将她的意识唤回了现实。

　　“没什么，只是在想那日被师殷揪着耳朵骂。”凰凌世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朵，当日的疼痛记忆犹新。她都多少年没被人揪过耳朵了，连她妈妈都没这么狠过。

　　作为女帝的颜面，全丢尽了。

　　融卿恽闻言，忍俊不禁。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笑得双肩直打抖。

　　“喂！”凰凌世窘迫地叫出声，红着脸撇开了头。转头便看见楼下的人正在修整被洪水冲垮的房屋。这个时候水早就已经退了，炎州的损失有些惨重。

　　不过永远不要小看人类灾后重建的能力。

　　从决堤到重整修建，之间隔了不过两个月。听着茶楼里鼎沸的人声，完全想象不出这里不久前曾遭遇了灾难，她突然感觉到十分欣慰。至少在她的治理之下，人们还没有放弃生活。

　　“真好啊。”她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歪头看着外面的人敲敲打打地修补房屋。

　　在原来的世界里，她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只要动动手指便可以建造一座城市。她在那块巴掌大小的地上，依次放上了住宅和商业场所，放上鲜花和树木，看着手机里的小人敲敲打打，忙前忙后，不多时，满目疮痍的地面便重获生机。

　　每每将一块清理干净并填满，她就会非常有成就感。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突然有点梦回玩游戏的时候。

　　只是现实里重建一座城市远比游戏艰难，可人们并未放弃希望。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对那个游戏念念不忘。真正感染她的，是他们蓬勃的生命力。

　　“看来这里的官员并未将这笔款项贪下，阿岚可以放心了。”融卿恽端起茶杯，吹开茶面上的茶叶浮末，抿了一口。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凰凌世愣了愣，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不再说话。

　　“不喜欢这个称谓？那叫‘阿世’？”融卿恽伸手轻轻捏了捏凰凌世放在桌上的手掌，似在安抚。

　　“算了，你还是叫我‘阿岚’吧，不过是个称谓。”

　　“哎呀，在下惹阿岚不高兴了，那这顿饭我请了，想吃什么随便点。”融卿恽抬手便叫来了店小二，然后转头温柔地看向凰凌世，等着她开口。

　　“……到也不必如此。”

　　许是为了讨巧，店小二那双灵活的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打了转，随即殷勤道：“这位老爷，这道莲子百合羹清热解毒，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定然适合夫人！还有这道……”

　　听着店小二呼啦啦报了一连串的菜名，融卿恽大手一挥全要了，甚至还赏了店小二几两碎银子。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大方？”凰凌世抽着嘴角看着融卿恽一系列动作，无奈提醒道，“点这么多，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啊，钱还是省着点花吧。”

　　“吃不完可以打包带回去，不会浪费粮食的。”融卿恽看起来很开心，眉梢眼角都带着柔和的笑意。

　　然后，凰凌世又听见他开口：“刚刚怎么不否认？”

　　“嗯？否认什么？我们的关系？”凰凌世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米糕，只是盯着看，“反正他也不认识我，解释也无用，何必多费唇舌。”

　　“再说，出门在外，总得有个身份。”说完，她轻轻咬了一口米糕，绵柔的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她思索着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得打包带回去一点。

　　融卿恽也不再多问，等到餐点摆满桌子，他又递给店小二一块碎银，问道：“小二哥，我听说这里不久前遭了灾，还挺严重的，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像传闻里那样。”

　　“老爷是外地人吧，咱们这里确实遭了洪水，不过上面很快就放了赈灾款，刺史驯大人也组织了救援队，又搭了施粥的粥棚，还帮大家伙修缮了房子。”小二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道了声谢，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信息讲了出来。

　　“这么看起来，这位刺史大人倒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啊！”融卿恽跟着附和，然后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让小二去忙了。

　　“炎州刺史荀莹莹，倒是个人才。”凰凌世撑着下颌，思索片刻道，“回去就给她升职。”

　　“这些事还是回去再说吧，快趁热吃，凉了可就口感不好了。”融卿恽抬手替她布菜，接着道，“还是别这么快下定论，不是还有其他地方没看吗？”

　　“说的也是。”

　　茶楼中心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清了清嗓子。凰凌世本以为他要讲一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亦或是江湖侠客的传奇逸闻，结果一开口，说的却是她这位赤凰王朝开国女帝。

　　传奇嘛，总是要加入一点吸睛的素材，才能显得离奇。

　　但是听别人在正主面前讲那些经过艺术加工，离谱到匪夷所思的传闻，身边还有自己的亲信，堪称“社死现场”。

　　凰凌世嘴里的汤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总之，这顿饭吃得她万分难受。

　　回客栈的路上，融卿恽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行啦，别笑了！”凰凌世气急败坏地拽着融卿恽的袖子，勒令他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她知道传闻很离谱，可没想到会这么离谱。

　　她又不是怪物，怎么那些个写书的把她形容成身高八尺，体型壮硕，三头六臂，头生四目的异形了？简直离大谱！

　　还有她哪里暴虐嗜血了？！除了在整治世家这件事上手段狠辣，但是对于其他人她向来都是宽和以待。

　　“朕定要治他们罪！”凰凌世恶狠狠地咬牙，虽然只是说说而已。

　　“哎呀，阿岚，别生气，其实那故事写得挺好的。”融卿恽抬手摸了摸凰凌世的脑袋，目光渐渐柔和。

　　岁月似乎特别厚待她，距离那段并肩作战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可她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

　　金发蓝眸的年轻女将如神兵天降，斩昏君，平战乱，拯救万民于水火。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可不就是天神降世吗？对于过于传奇的人物，人们的想象力总是特别丰富。

　　“不过看他们还有活力编排这么离谱的故事，倒也不算坏事。”生气和消气也就一瞬间的事，凰凌世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学到过一篇课文，里面讲“天下大同”之理。当时她觉得，文章里描述得虽好，但终归过于理想，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和谐的局面呢？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凰凌世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耳边是热闹的叫卖声，轻声念起了这段课文。

　　如今所处的位置不同，心态也变得不一样了。

　　“阿岚念的是？倒不失为一篇好文。”融卿恽思考着刚刚听到的词句，赞赏道。

　　“啊，是我在一本古籍里看到的，有感而发而已。”凰凌世转头朝他笑了笑，眯着眼道，“以前只觉得文章里描述的场景过于理想，现在倒是希望国家真的如文章里写得一样。”

　　“一定可以的，如果是阿岚，一定可以做到。”融卿恽凝视着凰凌世那双明净如天空的眼眸，坚定道。

　　“那便承君吉言，定不负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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