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萧楠还未走进厨房已听得里面一派热闹。
　　“以一对多主要就是两点。各个击破是不用说的，另一个就是要充分利用势能……势能，你知道吗？”
　　“萧爷爷，我高中毕业啦！”周宜贞的声音。
　　“哈哈，知道就好。比如说你用兜子装了砖头，先砸了第一个人。然后应该远距离攻击第二人，引他来追击，你再出其不意……”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我扔了半块砖，整好砸他脑门上，他一下子就站不起来了。”
　　“哈哈哈哈，做得好，做得好！唯一不足就是，你需要一个快速有效，看起来又十分夸张的招数。不仅能一招制敌，也能震慑对方。这样，就是面对更多的人，你也未必没有胜算……”
　　“啊呦，司令！”阿姨叫起来，“人家是女孩子啦，干嘛教人打群架？小贞，你不要听他的……女孩子保护好自己就得了。”
　　小贞？萧楠弯起嘴角，虽认识时间不长，但她也知道周宜贞最讨厌别人叫她小贞，说是小里小气。
　　萧楠推门进去，见爷爷和周宜贞对坐在桌边。阿姨在灶台边，看见萧楠进来，停下手里的活，又盛了碗糖水卧鸡蛋。
　　萧楠在桌边坐下，周宜贞却急忙回头，轻声问阿姨要水喝——她以为爷孙两人要抱头痛哭一场的，若场面狗血，她甚至打算找借口赶紧告辞。
　　谁知萧爷爷只询问似的看了眼萧楠，萧楠轻轻点头：“我没事。”
　　而爷爷居然没再问别的。周宜贞面上没啥，心里却点头——大小姐这一点与自己倒是投契——咦，什么投契不投契的？
　　萧楠又说：“就是我们俩的书包都没了，还有就是周……”她看一眼周宜贞，眼里忽然有了笑意，“还有就是小贞的单车。”
　　周宜贞斜眼瞪她，萧楠冲她笑。
　　萧爷爷点头：“单车一定找回来，书包也能。就是里面的书不一定了。”
　　周宜贞道谢：“麻烦您了。书无所谓的，反正我最讨厌读书了。”
　　萧爷爷笑：“讨厌读书不要紧，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萧楠微微诧异，爷爷平时对自己学业要求甚严，这是因为周宜贞救了自己，才如此夸奖？
　　萧爷爷最后说：“你们休息一下，剩下的事情有我。”
　　又对萧楠说：“我叫你爸爸去办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萧楠喝了糖水蛋，叫了周宜贞去自己房间。萧楠房间异常简单，床、衣柜、书桌和一个书架。整个房间一个娃娃都没有，只书架上摆了两个个犀牛和河马的黑色木雕，以及一个老式打字机。周宜贞去过一些富裕的同学家，女孩子卧室一般都堆满了娃娃，组合衣柜也刷成白色或粉色。萧楠的家具全都是较深的木头颜色，看上去都有些古老。
　　其实整个萧家别墅都如此。从外看来比别家都大的房子，里面既无水晶灯，也无软包墙。地板和家具都是深色，墙不过简单刷白。沙发既不是皮的也不是红木，套着素色半旧沙发套。除却房子大的不同寻常，房顶高的不同寻常，比一般富裕人家简单不少。但不知为何，周宜贞就想起“深宅大院”这个词。
　　这是真的大小姐。虽然早就知道萧楠的家事，但她在迈进萧楠家之前并没有具体的概念——毕竟大小姐之前一样走路回家，与他们一起在冰室吃凉粉，甚至主动辅导她功课。当然啦，比自己美丽，比自己聪明，比自己脾气好。
　　但今天，她看着萧楠，她简单穿了件浴袍，半湿的头发披在肩上，乌黑发亮，鬓角发根被白瓷般的肌肤衬得发青。室内昏黄的灯光透过她的长睫毛，映在漆黑的瞳仁里，星星点点。小巧的嘴巴似精雕过一般微微翘起。说起话来，朱唇轻启，像风中颤动的花瓣。比起来自己除了有把子力气，真是毫无优点，粗粗笨笨，过于不值一提。
　　咦，萧楠说了什么？周宜贞回过神来。
　　萧楠说的是“谢谢”。周宜贞轻轻摇头，凉粉也好，抢劫也好，都是意外。她们两个，天上地下。她们分属两个世界。这个世界于她太过陌生，自己已尽到义务，接下来……她不懂得如何与大小姐相处。
　　萧楠却忽然歪头看着周宜贞，笑起来。她将周宜贞按着坐在床沿，自己拿了把梳子，仔细将她半干的，已经开始左右支棱的头发小心地慢慢捋顺。周宜贞自己都没有这么精心梳过头，僵了脖子让她摆弄，微微抬眼就能看见她细长的脖子，蝴蝶般的锁骨，还有饱满的，有些肉头的下巴。
　　周宜贞觉得嗓子发痒，梗着脖子咽了口水。
　　半晌，萧楠才放下梳子，却又细细打量她，说：“你留过长头发吗……小贞？”
　　那天下午，决意保持距离的周宜贞莫名其妙成了小贞。
　　两人撑了伞在院子里散步。大片的院子在房子侧面和后面。杂草与菜共生，十分天然。围着房子开了一条小路，靠房子一侧搭了葡萄藤，藤下又种了些菜。还有一些灌木，萧楠指着说这是无花果那是栀子花等等。房子上也爬满藤蔓，只是没有叶子了。远些沿着院子外墙则是一排果树。
　　雨不大不小，透着些许寒意。萧楠穿了大衣，领口都紧紧扣住。小贞只穿了萧楠的校服，后来干脆伞也不打，漫步雨中，尽情享受微凉的雨点或急或缓地打在脸上。空气分外清冽，小贞狠吸两口，仿佛有青草的味道。
　　萧楠看着迎着雨走在前面的小贞，说：“改天再来吧？”
　　小贞正自顾自眯着眼睛，感受冬雨的清凉，一不注意就点了头。
　　很快，小贞的单车和两人的书包都回来了。单车很好，书包稀烂。萧楠拿了备用的新书包给她，小贞没有推辞。
　　“我原来就说不能自己走路上下学……”萧楠的父亲反应远比祖孙俩激烈。他看了看萧爷爷，对方只笑笑，没说话。
　　萧楠父亲不好多说别的，只是说：“以后不能自己走路上下学，叫司机接送！”
　　“这是干休所……”萧楠说——这不是广州军区，爷爷已退休。虽然可以随时叫车，但那不是爷爷的专车。天天叫，太夸张。
　　萧楠父亲也意识到了：“那就用公司的车，我的车。”
　　萧爷爷说：“这样更危险。”这次只是劫道，如果真被盯上，那就是绑架了。
　　萧楠父亲想了想，与萧爷爷说：“司令，不然公司派车，再叫警卫员跟着？”
　　爷爷不好发话，看着萧楠。萧楠抿着嘴，这是不愿意。当然不愿意，小贞想，这样一来她怕不是会引来全校侧目，无异于生活在罐头里。她脱口而出：“叔叔，您放心吧，我每天送她回来。”
　　话一出口，小贞心里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轮得到你多事？
　　然而萧楠马上答应：“我跟着小贞一起，我们也不再走地下通道了。”
　　小贞就这样与另一个世界的大小姐捆绑，几乎天天跟她回家。
　　她们之间话并不多。每次到萧楠家必先去厨房吃点东西，然后两人就移至回廊上。阿姨在回廊上摆了个方桌并两把椅子。方桌上铺着格子布，脚下塞了个暖炉。她们吃完东西阿姨就会冲两杯毛峰放在桌上。
　　一开始阿姨问小贞要喝点什么。小贞并不敢在别人家随意点什么，只说都行。于是萧楠喝什么，阿姨就做两杯。而小贞发觉萧楠不挑拣，家里无论有什么，阿姨换着样儿来，萧楠照单全收。而自小贞到萧楠家以来，多半喝到的是各种冲泡饮料，基本就是雀巢咖啡加伴侣、果真和阿华田——那年岁这些都是能当作上门见面礼的稀罕东西。小贞从没喝过这些饮料，一开始很是新鲜，每次喝个精光，又用热水涮涮杯子再喝下去，品品余味。多几次，小贞就腻歪了——她其实并不嗜甜。萧楠虽来者不拒，但她从未要过第二杯。萧楠没说什么，小贞自然也不会提什么要求。直到有一次阿姨拿出来个黄色的纸盒子。里面整齐码着一排茶包，阿姨说是国外的红茶。给她们冲上，阿姨自己也冲了一杯，三人都慢慢地品尝这种新式饮料。萧楠向来无可无不可，喝了两口就放下看书。阿姨咂摸咂摸嘴，半晌才说：“国外的茶叶跟国内的也差不好多……”
　　小贞可是逮住机会，赶紧说：“我也觉得还是国内的茶味道足呢！”说罢觉得这话不妥，又赶紧补充：“不过这个茶包喝茶也不用滤渣子，真是精致！”
　　阿姨倒是起了兴致：“这个茶包可是国内都没得卖的，就是咱们喝不惯啦。对了，冰箱里还有今年的绿茶，再不喝明年也不得喝啦！”说着就起身进屋，不多时已是泡了三杯绿茶过来。小贞看到是透明的细长玻璃杯，徐徐冒着热气，翠绿的茶叶仍然半沉不沉。
　　萧楠这时也忍不住放下书，拎起一杯细细打量，看那茶叶每个都三片小小嫩芽，渐渐伸展开来，如同绿色的雪片，徐徐下落。阿姨得意：“这茶娇嫩的很，我用半开的热水，先冲了一遍再泡的。不然把茶叶烫坏了，水也不清透了……”小贞这才知道新鲜的绿茶不能用开水，否则烫坏了嫩芽，茶水不清透，味道也苦涩。等茶叶全都沉下，小贞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入口只有凛冽茶香，不苦不涩，吞下后余味竟是淡淡奶香。
　　小贞连声称赞。阿姨终于找到兴奋点，不免就话多了起来：“绿茶是好喝啦，但我们老家凤凰山，那个单从才真的香，别处都没有，下次找给你喝！”
　　“这个茶就很好啦！”小贞说，“咦，凤凰山在哪里呢？”
　　“潮州的凤凰山啊。”阿姨回答。
　　“潮州……”小贞犹豫下，还是不耻下问，“潮州在哪里咯？”
　　阿姨早就习惯了。星城是个古城，地域文化浓重。又是省会，星城的外地人大多是底下县市上来的，当地人大多认为星城便是银河系中心，星系外知道的也就广州和深圳，就算北京也不过是个名词罢了。
　　“潮州当然是广东啦……”阿姨说着，一边看小贞仍然不甚了解的样子，又说，“我们那里古时候也很富啦，那时哪有什么深圳！”又指指萧楠，“囡囡也是半个潮州女咯！”
　　小贞这才知道萧楠是半个潮州人。但不知是妈妈那边还是爸爸那边。另一半呢？是不是星城人？又如何落脚星城呢？萧爷爷听起来倒像是星城人的。对了，萧楠为什么跟爷爷住呢？她爸爸为何不与他们住一起？她妈妈呢？
　　小贞并未追问，而阿姨也觉得不适合说太多。于是忽然安静下来，三人默默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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