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百鬼丸不喜欢开口说话，嗓子很难受，而且耳朵里还会有隆隆响声，就连普通的吞咽也烦得很。这个世界更吵了。阿鸠还说这个声音吞音虫吃不了，因为不是从耳朵外面传进去的。

　　于是他的第一句话就恹恹的“吵。”阿鸠还是听了半天才听出这个含糊的“吵”，她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他吐出第二个字来。

　　“呀，真是个孩子呢。”法师感慨。

　　阿鸠摸摸百鬼丸的头，来日方长。

　　此地事了，他们便打道回府，太阳走时还高高挂着，回来时它便西斜了。及至傍晚，连虫鸣声都拉长了，显得很是慵懒。

　　在山下台阶百无聊赖守着的多罗罗眼睛一亮：“大哥！二哥！法师！”

　　听闻百鬼丸取回了声音，多罗罗高兴地围着百鬼丸转，缠着他喊多罗罗。结果百鬼丸刚刚勾起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多罗罗贼不开心，觉得大哥不把她当自己人。不过转头就没放在心上，和阿鸠说起了她交代的事。

　　“大概都知道这里在打仗，附近的农舍都空了，今天一天也没碰上个人，没买到吃的。不过好在也没看到士兵。”

　　阿鸠安抚：“没事，不过是以防万一。多罗罗真靠谱，以后可以做个斥候兵。”

　　多罗罗得意了一下才道：“我才不要打仗！”

　　“那你想做什么？”

　　多罗罗顿时苦恼了起来，以前有了上顿没下顿，天天愁吃饭的事情，她从来没想过以后的事。自从二哥来了，不愁吃喝，连大哥的事都顺利许多，闲的蛋疼的时间变多了。

　　多罗罗决定吃完晚饭好好想想，不过还有件事她需要向阿鸠报告：“我跟美绪姐说好啦，你们出去除妖肯定会受伤，就付给她报酬让她晚上照顾你们中受伤的人。”

　　说着多罗罗的视线便停在了百鬼丸的右腿，那里打着新绷带。

　　阿鸠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血绷带，利落地撕开自己的裤腿，把绷带缠在了自己的大腿和手臂上。这是她替百鬼丸止血包扎时留下的。

　　“多罗罗，百鬼丸，来，扶着我。”连真正的伤员阿鸠也不放过，脸上还泰然自若。

　　多罗罗扶额，她以前觉得自己挺不要脸的，后来发现二哥比她无耻多了，便觉得自己还是很正人君子的。二哥这是……看上美绪姐姐了吗？

　　琵琶丸笑而不语。

　　当晚阿鸠如愿和美绪单独一间房。虽然阿鸠确实看上去受了伤，可美绪却犹犹豫豫不敢上前，眼神躲闪。

　　毕竟“照顾伤员”这借口搪塞不懂事的孩子还好，这好人家的少年竟然真的给她钱请她照顾，也不知是真的需要这样的照顾，还是那样的照顾。若是不从，他会告诉其他人真相吗？

　　“美绪小姐，我的手不方便……”阿鸠温言道。

　　美绪小心翼翼地抬头，被阿鸠菩萨似的笑容安抚，便上前替阿鸠更衣。阿鸠配合地俯身。

　　油灯的烛火轻轻炸开。

　　美绪看着阿鸠英气脸庞上温柔的神色，像是下定了决心，微微敞开自己的衣领。

　　阿鸠却视若无睹吹灭了油灯，道：“歇了吧，晚上我需要什么会喊你。”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美绪先是偷偷松了口气，却好似想到了什么僵硬了一下，暗自神伤。她紧了紧衣衽，和衣在阿鸠边上蜷缩。

　　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将落未落，便被修长的手指抹去。

　　美绪一惊，颤抖着睁开眼。

　　阿鸠半坐着俯身看她：“别哭呀。”

　　阿鸠借着破窗漏进来的月色仔细打量她的神情，见美绪并无厌恶，将她剩下的泪水用袖子慢慢压干：“没欺负你呀？”

　　美绪只是侧躺着，泪眼婆娑摇摇头，说不出话。

　　阿鸠见她可怜，便在她身后躺下用手一下一下抚过她清瘦的背脊。

　　美绪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陪我聊聊天吧。”

　　说是聊天，其实阿鸠单方面在说，絮絮叨叨说些她旅途中的见闻和镇山的趣事。直到美绪的呼吸渐渐平稳规律，她便住了嘴。

　　阿鸠本想聊聊白日里碰见的那蚂蚁鬼神，却想到本地小妖们说的故事，那蚂蚁娘亲还没做妖时，一个人大着肚子来到了这地方，也不知孩子父亲是谁。其后的遭遇不用赘述。

　　何必说出来给人添堵。

　　只是难得苦闷，可惜没有酒。

　　阿鸠便起身来到了院子里，虽是断壁残垣的衰败景象，在如水的月光下也有些颓废的诗意。杂草野树丛生，她漫步其间，随手摘下一片叶子。

　　夜晚的星空下，悠长而哀伤的夜曲纠缠着徐徐凉风。

　　百鬼丸悄无声息地不期而至，出现在她面前。

　　她取下嘴中的叶子，直直看向他。

　　他用手抓住胸口，眉头倒挂，垂眼。

　　阿鸠不解。

　　百鬼丸别扭了下，才不情不愿地出声：“こ…ここ…心。”

　　阿鸠莞尔，他是想说这曲子听得心里难受。

　　“不吹了。”她丢掉叶子，又瞪了他一眼，这人都受伤了还不睡觉吗？又不是她这个假冒货。

　　她拉着他察看伤口，却被百鬼丸抱在怀里，她一愣，紧接着就被摸头了，很是笨拙，把头发都弄乱了。

　　“百鬼丸，若是这个世界没有妖怪鬼神，我也会和那蚂蚁、和美绪一样。”

　　命好一点，是美绪；命差一点，是蝼蚁。但这好一点，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那时她才刚刚来到这里，头晕目眩之际发现自己所处乃古战场，四处是人类的断肢和散落的肠子，脚边还滚着鲜血未干的眼珠子，仿佛在诉说自己的死不瞑目。

　　她止不住地反胃呕吐，腿软烂如泥。

　　是一个在战场上搜刮死人钱财的少年把她架走，她才得以逃离那个地狱。

　　那面相老实的孩子比她矮，于是就姐姐长姐姐短地喊她。她的日语只略略懂些皮毛，而这数百年前的用词、口音又全然不同，她所受过的教育从来没有告诉她，当一个人被丢进乱世应该怎么办。加上没有强壮的身体，竟似个废人毫无用处，全靠少年带回的残羹剩饭苟活着。

　　好不容易学会了这里的话，四处寻零工打，终于可以自给自足不拖累少年了，谁知那少年竟把她卖了！

　　“姐姐，姐姐……”被他送走的前一晚，他一反以往的讨好和温良，粗暴地把她扔倒在草丛里。

　　即使比她矮，男人也是男人，力气比她大。

　　“姐姐，我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你了。你看上去那么美……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美的不像这个世上的人。姐姐一定是天上来的公主吧！”

　　他不明白美丽的花只能诞生在太平年代，健康、聪敏。

　　他喘着气，一边粗鲁地侵入一边委屈：“可惜他们逼我，我没办法……姐姐，他们给了我好多钱，我去做武士，做了武士老爷我就可以把你要回来。”

　　“姐姐，别怪我。”

　　在一声声或轻或重的“姐姐”中，阿鸠从未如此无助，平生第一次……想杀人。

　　人比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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