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ght.

　　【九】
　　—我这里只有一万的现金，你先拿着，我明天再去银行给你打钱。
　　—一万...好，我信你一次。
　　—你告诉他他以后会跟着我住在这里的事情了吗?
　　—没有。
　　—那你准备怎么跟他讲?
　　—你觉得我能怎么讲跟他讲他的爸爸把他卖给别人了?
　　—我不管你要怎么做，他得心甘情愿地认我和王强作妈妈爸爸。
　　—关几天小黑屋就好了，屁大点儿小孩懂什么。
　　两个大人走了出来，看着顾一无。顾一无还在安心地看着动画片。
　　“你今天就在这里，和阿姨一起住。”
　　“可是.....”顾一无有些畏惧地看了顾爸一眼。
　　他怕不听话会挨打，但他更怕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想回家...”
　　“一无啊，就跟阿姨一起住好不好小区里有很多小朋友哦，阿姨还可以带你去吃好吃的。”阿姨低下头，耐心地哄着。
　　顾一无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垂着头。他看着那个阿姨给了爸爸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红彤彤的一沓钞票。顾一无对钱还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一张红红的纸可以买很多很多棒棒糖，以及没有钱的话早点铺的叔叔就不会给他包子吃，会饿肚子。
　　顾一无留了下来。
　　“你叫顾一无是吗?”
　　点点头。
　　“那一无以后就要和我一起生活啦，要快点习惯哟。”
　　“那…爸爸呢?”
　　“爸爸…爸爸要去其他的地方啦。总之，一无以后要跟我一起住了!”带着点兴高采烈，女人兴奋地说。
　　“可是…我想要妈妈…”
　　“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妈妈，”女人耐心地哄着他，“妈妈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你的小屋子，”女人把顾一无领到一个精致的小房间，“以后一无就住在这里，好吗”
　　顾一无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配合着女人的动作，任由女人给他洗漱。
　　“我关灯了哦，小一无晚安呀。”
　　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爸爸…是不是…把我卖掉了?
　　…
　　...
　　…
　　第二天，清晨。
　　“阿姨，我想回家。”
　　“妈妈昨天是不是跟你说啦，以后一无要和我一起住。”女人已经开始自称妈妈了。
　　“我想回家。”
　　“不可以哦，”女人蹲下身，森森地看着顾一无，带着些癫狂，“不可以，我现在是你的妈妈哦。”
　　“你才不是我的妈妈!”顾一无猛地推开女人，朝门口奔去，却发现门已经被反锁了。
　　他只得回头看向女人。
　　女人病态地看着他，拨号给了顾爸。
　　不一会儿，门外走进怒气冲冲的顾爸。
　　“爸爸…”顾一无眼眶都红了，泪珠将滚不滚，他怕看到这样的爸爸，“我想回家、我想要妈妈—”
　　顾爸不理会他的哭喊，一手拎起小小的顾一无，直接往一个房间里一扔，啪的一声搭上门，转身反锁。
　　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一丝一毫的光透进来，漆黑一片。小小的顾一无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他也够不到。
　　顾一无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呜咽声一串接着一串，“爸爸—呜呜呜、不要关我小黑屋、呜—爸爸——”
　　…
　　…
　　…
　　“喂，是顾一无爸爸吗”姚老师拨通按键，“怎么突然给顾一无办理转学手续?”
　　“你管不着。”男人喑哑的声音传来，仔细听旁边似乎还有小声的啜泣。
　　“顾一无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关心他!”面对态度不好的家长，姚老师的语气严厉起来，“你要是不能说明理由，我是不会在转学申请书上签字的…喂?喂?”
　　“嘟嘟嘟…”
　　电话被直接挂断了。
　　姚老师有些担心，顾一无在班上一直表现得十分不错，和徐霖一起，很讨同学和老师的喜欢。前天顾一无过生日，全班同学一起给他唱了生日快乐歌，分享了顾妈妈带来的生日蛋糕，下午他还兴高采烈地跟自己说再见呢。没想到第二天就突然缺课了，顾爸还要求给顾一无办理转学手续，完全没有一点征兆。全班同学都蔫蔫的，尤其是徐霖，跟失了魂似的，一直追着她问顾一无去哪了。
　　姚老师决定再打个电话问问顾一无的妈妈。虽说是离异家庭，但孩子的情况妈妈应该是知道些的。
　　“喂，是顾一无的妈妈吗?你知道………”
　　…
　　…
　　…
　　五月十号。
　　两天了，哭声还在继续。
　　顾一无缩在房间里的床上，淤青爬了满身，顾爸打的。
　　青的是今天打的，紫的是昨天挨的。
　　“爸爸…”
　　“一无想回家…”
　　“一无想要妈妈…”
　　顾一无呢喃着，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眼前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醒了就坐起来发呆。爸爸偶尔进来逼着他叫那个女人妈妈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爸爸。逆着光，爸爸整个人就是一团黑影，阴笼笼地罩在他身上。他不叫，就挨打。受不住打了就哭，哭累了就睡，如此往复。
　　…
　　…
　　…
　　姚老师和顾妈慌张地四处寻找，甚至报了警，顾一无已经没来学校四天了。第一天给顾爸打电话还能打通，但后来顾爸完全就不再接了，直接挂断。姚老师越想越担心，决定联系顾妈，结果顾妈也联系不上顾爸。最后两人一商榷，去警察局报了人口失踪。
　　警察通过监控锁定了顾一无最后待过的小区，分派了一组人员去寻找顾一无，另一对则是去搜查顾爸的下落。但因位置过于偏僻落后，没有完全登记住户姓名，只有一家一家地寻访调查。
　　姚欢老师和顾妈分头和人民警察一起搜查，挨家挨户地敲门。
　　...
　　…
　　五月十二号，下午两点十九分。
　　“咚咚咚”
　　“咚咚咚”
　　在小黑屋里待了整整四天零七个小时的顾一无靠在门上，突然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敲门声传到里面已经很微弱，但这在想要逃出去的顾一无耳里，简直振聋发聩。
　　他疯狂地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拍门，对着敲门声回应。
　　姚欢敲了门，半天没有等到人来开门，刚准备挪脚先去下一户看看，又感觉有点隐隐约约地声音在从里面穿出来。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确实有“咚咚咚”的声音。
　　“是顾一无吗!!”她大喊着。
　　“咚咚咚”的声音更大了。
　　姚欢确信了门里的是顾一无，她使劲推门，又砸又踹，最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撞，把门撞开了。
　　“顾一无!”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去，找到还在发出微弱响声的那扇门，“老天爷，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看着遍体鳞伤的顾一无，姚欢老师几乎无法把眼前这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孩子和平日里活蹦乱跳的顾一无联系起来，泪水奔涌而出。小心地把顾一无抱在肩上，一边给顾妈打电话一边飞快地向外走。
　　“喂，顾一无妈妈，”姚欢的手都有些颤抖，“我找到顾一无了!我们现在在…”
　　地面一阵晃动，手机从姚欢手里掉下，砸在地上，碎成几块。
　　五月十二日，两点二十八分。
　　地震了。
　　【十】
　　大地在颤抖。
　　墙体已经开始下沉，玻璃碎裂的声音就在耳边，姚欢搂紧了顾一无，护着他的头，飞速地向下移动。
　　五楼。
　　顾一无微弱的呼吸不断刺激这姚欢的神经，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姚欢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可以长出翅膀。
　　四楼。
　　又是一阵晃动，一盆绿植在姚欢脚边炸开，土粒混着玻璃渣四溅开来，堪堪擦过姚欢的眼角。
　　三楼。
　　振幅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姚欢在剧烈的晃动下移动地越发吃力，但她仍紧紧搂着顾一无。
　　二楼。
　　姚欢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外面的光了，快了，还有一点点，就一点点，就要安全了。
　　一楼。
　　“轰隆”一声。
　　楼塌了。
　　姚欢的腿才迈出去一半。
　　…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的搜救队员聚在废墟前，一点一点地清挖着残楼，试图找到幸存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这里有人!准备担架!”
　　一个搜救队员搬开一大块坠落的墙面，露出了一个人手模样的肢体部分。他招来其他几个在清理别处废墟的队员一起帮忙，终于把人挖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脸上被泥和玻璃渣糊得不成样子，一块水泥板压着腿，青乌一片，右额上有一个窟窿，暗红色的鲜血蔓开，已经流干。而她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头埋在女人怀里，白净的小脸上还能依稀分辨出清秀的眉眼。身上也有多处伤，却不像坠落物刮擦造成的，更像是被棍状物或是带状物抽的。女人的手紧紧包裹着孩子的小手，另一只手护着孩子的头，整个人用身体建筑起一道坚实的壁垒。
　　“担架!快!”
　　“医务兵!先来看看!”
　　“队长，那个女的，好像已经断气了...”
　　被称作队长的男人眼里噙满泪水，又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流走了。但他没有时间去为此悲伤了，废墟里还有更多的人等着他去救。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下达命令:
　　“抓紧时间，继续搜救!”
　　…
　　…
　　…
　　顾一无醒来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两天了。
　　手上还插着输液管，他坐起来，嘶，痛。
　　脑子里隐隐约约闪过几个画面，爸爸、影子、打、疼、拍门声…
　　姚欢老师!
　　“醒了?”顾妈推开门走进来，看着病床上傻坐着的顾一无。
　　顾一无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顾妈给他倒了杯热水，扶着给他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坐下，开始说话。
　　“你想问姚欢老师吧。”
　　“她死了。”
　　!
　　顾一无猛地睁大眼睛。
　　“是，死了。不用怀疑。没骗你。”顾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接着说，“知道她为什么死吧。”
　　顾一无机械地点点头，木头人似的。
　　小欢老师死了。
　　死了。
　　“说说，爸爸怎么回事。”顾妈冷静地不像个正常人，这是崩溃前最后的自持。地震的时候她在和民警一起询问小区楼下保安，刚感觉到地面的晃动就很快拉着身边的警察和大爷移动到了空旷的安全区域，几乎没受什么伤。地震发生后，警察局暂停了手里的一切工作，全心加入救援队开展搜救行动，之前立的案子全都存档固存了，顾爸也不知道去哪了。兴许是逃远了。
　　“爸爸...把我卖了...”顾一无颤抖着声音。
　　“他，把我卖了。”顾一无重复了一遍，咬着牙说的，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刻进心里。
　　顾妈看着他，眼睛有些湿润。她其实大概能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铭那个混蛋!
　　当初要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经济能力，离婚的时候法院把顾一无判给了他，顾一无现在一定好好的!
　　混蛋!
　　“一无，”顾妈哽了一下，“妈妈现在有能力养你了，跟着妈妈，”已经快要泣不成声，“好不好?”
　　那是一个母亲多么卑微的恳求啊。
　　顾一无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记不得了。也许什么都没说吧。
　　也许是在被父亲拎进小黑屋毒打的时候，或是在无数次呐喊着“我要妈妈”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时候，又或者是在无数次筋疲力尽，哭到昏厥的时候，总之，这一刻，顾一无终于明白了课堂上老师讲的，什么是沉默是金。
　　…
　　…
　　…
　　时间回到2015年，七月五日，绵阳，北川地震遗址博物馆。
　　顾一无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地震两个字。
　　徐霖有些慌了，虽然顾一无不愿意告诉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徐霖知道那肯定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所以他平常都小心翼翼地注意到不要让顾一无想起当年的事情，却没想到…
　　由于十六班的队伍一直卡在门口，队伍完全无法流通，后面拥挤的同学频频向这边看来。
　　江城也在其中。
　　顾一无怎么了
　　徐霖陪在顾一无身边，小心地拉着他的衣角，想让他先挪到一边。顾一无没动。
　　没有办法，徐霖只能让白毅先去通知班主任，说这里有些特殊情况，顾一无和他都不能去参观博物馆了。
　　“一无?”徐霖没见过顾一无这种情况，就算不常说话，他也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一无?顾一无!”
　　顾一无回过神来。
　　没有地震了。我现在在绵中。
　　他转过头，看着徐霖。
　　不再黑了，天是亮的。我身旁有徐霖了。
　　突然就笑了。
　　徐霖被他突然露出的笑容吓了一跳，不确定道，“一无?”
　　“没事了，你去吧，和大家一起去看看博物馆。”
　　“真的?”
　　“嗯，去吧。”
　　徐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顾一无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那我一会儿自由活动了就出来找你。”
　　“好。”顾一无脸上还挂着笑容。“去吧。”
　　徐霖转身走了，频频回头，还是放心不下。
　　顾一无看着他，两个傻子使劲地向对方挥手，一如生日那天的道别。
　　“明天见!”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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