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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里打点滴。
环视四周,窗外天都黑了,窗边沙发上柴逐毓正低头玩手机。
“你怎么在这儿?”
他放下手机走过来,“我妈有事儿,让我过来看着你。”
我用没戳针头的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她虐待劳工了么?你脸上看起来像糊了层纸。”
“不是,我工作没那么多,柴女士对我挺好的。是我自己失眠。”
他给我递了杯水,将信将疑。
“那个……柴女士还说什么了吗?”
“没,还该说什么?”
“没说就算了。”
“你饿么?病人是不是该吃点粥?”
我摇摇头,想起了叔舫用吸管喝粥的样子。
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我果断地伸手拔了手背上的针头,像电视里激动地主人公一样。
方向没摆正,还挺疼。
“哎!你干嘛呢?” 柴逐毓虽然嘴上热闹,也不大敢过来接手,只伸手去床头按铃。
“我现在得回家。”我起身穿鞋。
“啊?急什么?那瓶水还没挂完呢。”
“你也回去吧,我没事了,包呢?”
他不乐意地戳了戳床头柜。
我拎起包径直往外走,任凭董叙在后面叽叽呱呱地说着话。
“要不要我打车送你啊?”
我伸手摇了摇:“不用,你快回家吧。”
一路上我心里砰砰打着鼓,也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叔舫。
下了出租车,我昏昏沉沉地晃到家门口。
开门,甩掉鞋子,打开家里所有灯。
一个一个房间地找。
没有,哪儿都找不到。
平时他要么坐在按摩椅上,要么在打扫卫生或者做俯卧撑,就像墙上的油画一样显而易见。
我心凉了半截,仍然不死心,连衣柜门都打开看。
最后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
或许就是我害死了他,或许就是因此他才积怨,流连人间,徘徊在我家里。
他没来找我索命已经够仁慈了,我还一会儿想勾引他,一会儿又无视他,满脑子邪门歪道。
现在我记起来了,他却离开了,连最后的赎罪机会都不留给我?
还是说之前的都不过是我的幻觉?
现在我因为心虚连幻觉都没有了?
冰箱嗡嗡作响,时钟指针啪塔啪塔地转,邻居家的油烟味隐隐约约钻出管道。
我胸口闷得很,有点想哭。
算上那个车轮下的年幼亡魂,这已经是第二个了,称自己为害人精一点也不冤枉。
翻箱倒柜,我找出一包烟。
那年暑假之后我开始偷偷抽,毕业前好不容易戒了,今天很需要来一根。
没有打火机,我想用煤气灶点上,盯着那幽蓝的火看了好一会儿,鼻腔是煤气味。
有些恍惚。
我点燃烟,走上阳台,远远看着夜色里来往的车流和远处闹市区花花绿绿的灯光。
凉风一吹,尼古丁入肺,平静了一些,我又转身去找能按烟头的容器。
下一秒,我看到半明半暗中,叔舫坐在阳台角落的藤椅上。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蹲下来,从下往上看着他。
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指间感到灼痛,我猛地甩开燃尽的烟头,拼命对手指吹气。
再抬头,叔舫睁开了眼,正看着我的手。
这时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又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似乎在确认自己的猜想。
我抓住那只手。
他瞪大眼,满脸不可置信的震惊。
“你能看见我?”声音清亮有力。
我点点头。
“你不怕?”
我摇头,双手抓住他,悲痛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我做牛做马散尽家财都行!就算你要索我的命我也不怪你!”
他歪歪头,好像不太懂我在说什么。
我低下头,叹了口气:“可能你还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热我送的那汤,你就不会煤气中毒,就不会……”我抬眼观察他的表情,“总之,应该是我害死你的,我真的很抱歉。”
他听罢眼里有些失落,喃喃自语着:“原来我真的死了。”
那自失的眼神让我更愧疚了。
不知道如果那个小女孩当时年纪大一些,会不会也跑到我这来。
我造了这么多孽,以后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你手指好像烫伤了。”
他突然拎起我的右手,熟门熟路地拖着我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我的手按在水池里。
手上灼痛的地方冷却舒缓下来。
我细细地看着他的侧脸。
不是圆寸了,头发挺长的,额前还垂下了些碎发。
皮肤又白又亮,从前深陷的眼窝恢复过来,很有辨识度的精神眉目又回来了。
“怎么死了还能长头发的吗?”
“有吗?”他转过来看我。
心头一紧,这个年轻又活泛的貌相,正合我的审美。
“你之前就能看见我?”
我点头:“不好意思啊,之前我有点害怕,万一你是我幻想出来的,要是真跟你对上话,估计就无药可救了。”
“是挺吓人的。”
“对了,我刚才想起来了。好多年前那个暑假,那个工人是你吧?”
他嘴角上扬了一下:“是啊,挺巧,过了几年在比赛上又遇到你。”
“那次你还认出我了?”
他关了水龙头,抽了张纸巾擦干水,又抓着我去卫生间,从架子上拿了芦荟胶一点点抹着。
对我家的构造真够熟的。
“你没怎么变。本来想打个招呼,被一个同学打断了。后来想想你应该也不记得,陌生人一上来就提这事儿,挺唐突的。”
“同学?是不是乐先生啊?当时他也在吗?”我瞎说说的。
他却皱了皱眉,有些疑惑:“你认识乐汶?”
语气有些微妙的古怪。
“在医院我们不是见过了吗?”
“医院?”他低头思考着。
“还有,你刚才说的汤又是什么?”他茫然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什么?”不祥的预感。
“水很冰,嘴里很咸,周围很黑,我抓着救生圈,后来睡醒就在这里了。”
大脑飞速运转。
这是他的梦?还是我的梦?
不,不是梦,刚才我被烟头烫得可疼。
相对无言半分钟,我开口:“你好像忘了很多东西。后来你获救了。”
“所以我不是死在海上的?”没有孤独死在远方,他好像还有点欣慰。
“对。”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可能是因为……我害死了你,命运安排你来报仇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语调平平。
我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一遍。
他锁着眉头,半晌才回答:“所以说,我跳伞掉进海里,受了外伤,在水上漂了那么久都没死。但是最后因为忘关煤气,中毒死了?”
“是我的错,我应该考虑到你生活不方便,不该送那汤。”
他摇摇头,有些感慨:“是我自己考虑不周。不,应该说是有点蠢了。不是你的错。”
我突然想起白天那两个私家侦探说的话。
“其实,也有可能不是因为你的疏忽。”我又把会面时的对话转述给他。
他的眉头缩得更紧了,神情复杂,脸也黑了下来。
“想开点,你都死了,没什么过不去的。”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在心里掌嘴。
他却笑了,盖上芦荟胶的盖子:“也是,不重要了。”
“但是,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投胎吗?黑白无常或者死神那种?还是说人死了就是留在人间换一种方式生活?平行世界之类的?”
他嘴角上扬,轻笑出来。
“我也想了很久,但还没想到。但我最近去外面逛了逛,没有遇到和我一样的鬼。而且我发现除了这里,其他上了锁的地方我都进不去,包括我自己家……藏在外面的备用钥匙也打不开门,可能是被卖掉了,或者有人换了锁吧。”他平静地说着,就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菜一样。
我沉默地看着他,听到最后一句时鼻子有点酸,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这时候肚子叫了。
我绝望地望向天花板,掩盖自己的尴尬。
“你吃饭吗?”我问,确实也有点好奇鬼要不要进食的。
他微笑着摇摇头。
“那我点外卖了。”
他又微笑着点点头,极度温顺。
性格真是比在医院第一次见的时间好得多了,不愧是超然生死的存在。
我点了份披萨,等外卖的时间决定先洗个澡。
他没再多说,又坐到按摩椅上。
脱了衣服走进淋浴间时,我骤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之前那几天我素面朝天、不穿内衣、不穿睡裤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应该都看见了。
今天的打击真是一波接着一波,令人窒息。
出浴室之前,我谨慎地抹了个唇膏,穿好内衣,披上浴袍,裹得严严实实的。
吃完饭我就开始犯困,他仍坐在按摩椅上闭目养神,不知道鬼有什么神要养。
我看了看时间,主动转了国际新闻台,看他反应。
开场音乐响起,他睁开眼,转过头来。
我说:“那个,我有点儿累了,先去睡觉啦?”
他点点头,继续盯着屏幕里那个连线的记者,是个女的,漂亮得体。
或许他们认识,毕竟都是一个圈子里的。
我没再关注,一心求觉。
转身的时候听见他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把话说开了,不再吊着心思,我难得舒心地很快入睡了,一夜无梦。
醒来时外面天依旧很黑,想来是睡得太早了,此刻应该还是凌晨。
我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想睡个回笼觉。
叔舫无声地闭眼躺在边上,还按照我平时的习惯留了个灯。
即便离得这么近,也闻不到从前那股混杂着消毒水、香皂味、汗味的气息了。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
我想到在复健室里,从前风光无限的他,用尽力气去完成一个对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只是移动几米都累得大汗淋漓,那虚弱苍白却又野蛮求生的样子。
现在的他,虽然恢复了以往的面貌,却再也不会狼狈地呼吸或者因为努力而流汗了。
也再也吃不了东西,哪怕是用吸管吃流食。
也不能继续他的事业,他应该很喜欢自己的工作——他在镜头前的姿态有多耀眼,现在空看着屏幕的模样就有多落寞。
就因为那碗该死的骨头汤。
因为我。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视线,他睁开眼,翻身面向我。
我忙转开有些湿润的眼睛,故作轻松地问:“鬼也睡觉吗?”
他摇了摇头:“抱歉,冒犯了。外面太黑,我又觉得浪费电不太好。”
“鬼也怕黑吗?”
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那年你为什么要假装工人啊?”
“暗访。”
“保护劳动者权益?”
“对,”他也在回忆,看到我在微笑又问,“你笑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律师吗?”
“你说。”
“为了保护劳动者权益。”
他有点疑惑。
“那个断了手臂的工人有个女儿,你知道吗?”
“知道,静坐示威的时候因为意外去世了。”
“嗯,其实是我间接害死她的。”
他没说话,似乎在等我说出下文。
“她问我为什么她们不能回家,我说因为工厂的坏叔叔该给的钱不给。她又问我是不是去问清楚就行了,我含含糊糊地给了肯定答案。所以她才去拦车,后来才被撞的。”
我喃喃自语:“她特别乖,明明还是个小孩,却像大人一样照看两个弟弟。我都没她那么可靠。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可是她没来找我,我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如果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你一定要告诉我。拜托了。”
他安静又专注地看着我。
“如果我见到她,一定帮你转达你的歉意。不过,你真的没对不起我,不用多想。”
他的眼睛可真亮。
半梦半醒之间,我发觉自己有点自私——这样和他相处,满足自己的愿望。
一方面劝慰着他,一方面也洗脑自己不要想那些事情,不考虑其他,好像挺自在。
但白天那两个侦探是受他家人委托的,也就是说,他们仍然在调查这件事。
叔舫的家人、熟悉的朋友,或者甚至恋人,应该比我更希望见到他。
他虽然没有说,是不是也很想了解他们的境况?
虽然眼下的情况也并非我的安排,但悄然把他留在这里与世隔绝,未免不太仗义。
这样一想,我迷迷糊糊地问了声:“要不要帮你联系乐先生?”
没听到他的回答。
我兀自不安着,又陷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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