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5 章
回到落霞轩,希音对我说:“你真的要把涟漪步教他吗?”
涟漪步是我玄妙门秘技,非经掌门同意不得擅自外传。可我师父毕竟没死,希音这么问,显然是怕我日后被师父责怪。
我拍拍希音的肩膀,示意他别担心。
“我只教他身法,不教吐息归纳和内功修炼,学了也不过是轻功,不能用来对敌,算不得泄技。”
“哦。”希音耸拉着小脸,显然是困了,想了想又抬头问道:“你真的想知道那唐斐的秘密吗?”
“当然啦,”我笑了笑,“毕竟他可是我的初恋呢。”
希音百困之中翻了个白眼,显然是不信。
我捏了捏他的脸,“快睡吧,瞧你困成这样。”他打了个哈欠,乖乖变回玉笛回到我掌心。
吹灭烛火,我也翻身上榻,闭上了眼。
夜半三更,万籁俱灭,我睁开眼睛兀自起身,静坐片刻,果然听到外面芭蕉簌簌声响,萧萧瑟瑟。
现下人间七月,正值盛夏,虽然在谷中并不闷热,可无雨无风,芭蕉属阴,骤然夜响,并非吉兆。
我往那硕大绿叶下挥手一招,果不其然,被我牵来一缕梦魂,仔细查看之下,发现这魂体似乎焦躁痛苦,像是被人强逼入梦,抽魂离体。
人有三魂七魄,魂属阳魄属阴,人死之后,魂归阳天魄入阴地。这缕梦魂既然在外飘荡尚未归天,就说明此人还是活着的。
我略感安心,随即牵着这缕幽魂翻窗出去。出了落霞轩,才发现这谷内到了夜里真是安静得有些怪异,且白天随处可见的丰盈灵气也淡薄了许多。
拿出玉笛横在空中,隐隐发现笛身被灵气裹挟着抽往一个方向——鹤山。
有意思,这云归谷果真有意思的紧。
鹤山高耸于西南面,是为云归谷的屏障,反之,若谷内的人悄然从鹤山潜出也不是不可能。
御笛飞到半空方能瞧得真切,这灵气被一股力量吸到山巅的一座洞府,这洞府门口有如一个漩涡,悄无声息地将灵气吞噬。
越靠近这座洞府,我发现手中的梦魂越发不安,且想要脱离控制,想来它的本体应该是在里面了。
来到门口,封印初开,从外面可窥见灵光泄露。
我叹息一声——这唐斐胆子也太大了些,或者说太傲了,不把这云归谷众人放在眼里,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跑出去,连封印也不上。不过也是,除了老谷主,其余人即便看见了,也决计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我敲了敲笛身,希音蹦下地揉着眼睛,嘴里嘟囔道:“我就知道你半夜要出来一趟……”
我笑笑,“阿音真聪明。偷窥这种事情当然要夜半三更做比较刺激。”
希音撇撇嘴,倏然没入洞府后。
他是灵玉之体,没有生人气息,一来不会打草惊蛇,二来也可探究灵气去向。
片刻之后,希音出来了,脸色如在断肠崖上一般憔悴,一张包子脸黯然无光。
他说:“洞里摆着一口冰棺,放着一个女子,灵气都聚在这女子的腹中。”
我垂眼,此事果真有些棘手,连希音这等上古灵玉都受到吸噬冲击,不知以我现在的修为,能否与唐斐一战?
心疼地摸了摸希音的头,他咬着唇可怜巴巴,我道:“放心吧,我肯定帮阿音报仇。”他露出欣慰神色,仍是变回本体配在我腰间。
带着希音回到落霞轩,我施了个法术把那缕梦魂定在院子里的那株芭蕉上,如此一来,七日之后它只当自己是做个了长长的梦罢。
我翻窗入内,安然睡下,一夜无梦。
次日,我悠悠睡醒,睁眼一片灿光炫目,原来已经日上三竿。侧耳有棋子敲坪的声响,往窗外望去,果然是谷主坐在那几树老梅下自弈。
他头也不抬冷哼一声:“你们玄妙门的人果然是又馋又懒,真是不知妩令看上他什么了……”
他哼唧个没完,我却是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妩令这个名字了。此时我刚下山不久,自然不知道这是仙门陇西白家鼎鼎有名的妩令仙子,白家三掌教中的唯一女掌教。后来再亲见玉面时,这位盛名远播的名门仙子却已力竭而死了。
我踢踏着木屐走到院子,打了个哈欠,迎着日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谷主诧异地看来:“你真是个女子?不会是个兔儿爷,为了骗我才蒙混进来的吧?”
闻言,我理了理鬓发,整肩收腰含胸,亭亭立住,笑眯眯道:“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他“唔”了一声,“这么看倒像个女子……”
我不置可否,一挥手化去他的棋盘,“闲话稍后再谈,谷主今日还是说说那个秘密为先罢。”
他吹起了胡子,“不是你先教我身法吗?要是我说了你又毁约怎么办?我又追你不上!”
我道:“在下还要等到唐斐出关,怎会先行离去?谷主多虑了。要谷主先说,只是因为那身法非得在月光下修习不可,长日漫漫,不如先聊点旧事消遣,如何?”
他狐疑地盯着我,“果真如此?”
我肃然点头,“是的。”
于是在这惠风和畅之日,碧空万里之下,我倚着一树老梅,听闻了唐斐的一桩往事。
当年唐斐是唐门的得意弟子,又是掌门的大公子,在年轻一辈的修士中当得上是青年才俊,十分的有前途。唐斐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唐家堡修炼,待修为突破元婴境界,便入世历练。
离家之时,唐斐拿着花雨针和三枚落丹,告别了老父和未婚妻从容而去。
人间纷扰对于凡人而言不过是些日常琐事,可对一个从小不问世事只知修炼的修士来说却是艰深之极。
他路过一座土匪盘踞的山头,正巧看到他们在山下打家劫舍□□妇女,便出手打跑了土匪,从狼口下救了一个姑娘。
当他想甩一甩衣袖、深藏功与名地飘然离去时,姑娘一把抱住他的腿,梨花带雨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许。
唐斐大窘——倒是可以用强推开她,可这毕竟是个女子;答应她吧,又不是。
姑娘看出了他脸上的犹疑,问:“公子可是已成亲?”
他摇摇头。
姑娘又问:“那公子可是定了亲?”
唐斐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他素来不喜叶芊暴烈娇纵的脾性,定亲不过是碍于父母之命,出门在外,没了一层身份的顾忌,他私心下自然是不愿承认。
姑娘大喜,羞答答说道:“既然公子并无家室之累,又仗义出手救了小女子,无以为报,小女子自当以身相许。为奴为妾,但凭公子吩咐。”说完柔柔地靠在了唐斐的腿上。
这话一出,唐斐当即推开她,吓到拔腿就跑。
这姑娘为奴为妾都行,摆明了是要缠定他了,他岂能不跑!
此事之后,唐斐再也不敢贸然出手救人,就怕这“以身相许”是江湖上报恩通用条例。这他倒是想多了,若非他生的俊美,换了旁的少侠,人家姑娘也不定愿意以身相许。
他一路北上,觉得自己不通庶务人情,避免闹出笑话,就尽捡些荒郊野岭的小道走。走了一个月,终于入了城,路过一栋花红柳绿的楼宇,楼上飞下一方香帕,好巧不巧落到他头上。
唐斐拿着帕子抬头望,门前匾额写着三个大字——丽香居。楼上五六个妙龄女子浓妆艳抹手持团扇,正捂着嘴朝他笑作一团。
其中一个红衣姑娘对着他喊:“少年郎,既然捡到了我的帕子,为何不上来还我,莫不是瞧上我了,留作当定情信物不成?”
唐斐皱着眉,发现周围好几个汉子驻足瞧着他,不时嘻嘻笑着。他瞧着那笑觉得十分厌恶,冷着脸迈进丽春居,刚上得楼来,一群女子将他团团围住,肆无忌惮地朝他脸上觑,又是一边看一边嘻笑。
他皱眉不说话,想要把帕子交还就走。
红衣姑娘一把拽住他袖子,“近了看更俊呢,兰春姐姐果然好眼光。”
另一个女子娇声道:“那是!不过就是冷了些。”
“哟,还是个冷面郎君呢……”说完还朝他脸上摸了一把。
唐斐冷不防被揩了一把油,心中又羞又怒——家中的婢女对他又敬又怕,就连叶芊大小姐在他面前都是老实听话不曾有过半分逾矩,何曾有女子对他这般放肆!
唐斐羞恼之下竟从二楼窗户跳出,飞一般逃开。
听到这,我心中暗笑:这唐斐跟唐彦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性情如此迥异。就我跟唐彦去青楼时,被姑娘摸一把,他能往回摸三把。
唐小公子说了,“这种事爷们哪能吃亏?肯定要以牙还牙方是正理!”
那晚,唐斐当即出了城,捡了一间无人的破庙过夜。那庙里有火种和柴堆,地上还散落着两只白薯,想来是有人住在此,只是不知去了哪里。
唐斐生火将那两只白薯烤了来吃,找出了一些碎银放在白薯原来的位置上,便翻身在庙里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打坐。
他凝神静气不闻其余声嚣,待到调息结束,一睁眼发现在这颗歪脖树下多了一个佝偻老汉,伸出一只枯瘦手掌正捏着一颗什么东西喂进嘴里。
唐斐定睛一看,那老汉手里捏着的正是一颗落丹!不知什么时候从唐斐身上掉到树下,想来这老汉以为这是个野果,想用来充饥。
唐斐顿时飞身下去一掌拍向这老汉后背,想让他吐出来,但为时已晚,他已经将其吞咽入肚。
这落丹原是修士增进修为的圣物,每个大仙门也只寻得一两棵落丹树,且养护极为不易,这东西自然是珍贵异常,非本门德高望重的长老和天赋异禀的弟子不得享用。
落丹对于修士来说是宝物,可对于凡人而言却是剧毒。所谓虚不受补,凡人体质未经髓洗敲打,受不住落丹的大补功效,会立即暴毙而亡。
那晚月黑风高,就在唐斐像个黑蝙蝠从歪脖子树上飞身下去时,从破庙里扑出来一个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嘴里大声喊着“爹爹”。唐斐一掌收回,这老汉登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看上去就像唐斐一掌将这老汉拍死了一般。
姑娘尖叫一声,先是扑到老父身上探了探鼻息,发现确实是死透了,又疯狂地捶打唐斐,说让他赔命。
这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唐斐生来面冷寡言,最是不擅口舌之辩,况且这情况该如何解释?
你爹吃了毒药,呐就是我手中这个丹药,我吃了没事,你们吃了会死?
什么?你要验证一下?都说了你们吃了会死的。喂狗?不行不行,这可是难得的宝物,岂能喂狗!
世事多半如此,凡是生死之事都很难解释清楚,一如儿子是自己的还是隔壁老王的,一如药物是救命还是催命。
唐斐无法,只得点了这姑娘的昏睡穴,将她抱到稻草堆上安置。他屈膝想了好久,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守护这姑娘到天亮,唐斐决定进城去给她买些吃食,怕是这父女俩许多天未曾进食了,以至于那老汉饿急之下捡了落丹来吃。
唐斐出来得太早,早点摊还没开张,他就巴巴地在街上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一家包子铺开门了。待他刚从包子铺提着油纸出来,竟在街市上看到了昨晚那姑娘。
她神色凄然跪在地上,跟前还立着一块木板,其上用血写成四个大字——“卖身葬父”。周围站了一圈的人,对着这小姑娘指指点点。
唐斐原想出面带她回去说明缘由,好好安葬她父亲,但是又恐她记住了自己的面貌,届时在这里闹起来,自己又不免处于尴尬。
他考虑了一下,觉得让别人出面替自己了结此事最为妥当。可是现下找谁呢?他抬眼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尽是些闲汉,盯着那姑娘的眼神淫邪,不怀好意。
忽然一个头戴红花周身钗环的妇人挤了进来,甩着帕子瞧了许久中央跪着的小姑娘。唐斐盯着那妇人,觉得此人面目和善,又是个妇女,想来让她出面或许可以。于是他走了过去,将自己身上的钱财尽数交给这妇人,对她低语道:“帮我买下这女子,替她安葬父亲,好生照顾她。”
这妇人掂了掂他递过来的钱袋,喜不自胜地答应了。待她出面买下那小姑娘之后,周围的人就都散了,唐斐隐在了暗处,看着那妇人叫人搬来了一口棺材,将老汉放了进去,带着小姑娘就走了。
他跟了一路,发现这妇人带着小姑娘竟回了他昨日去过的丽香居。晚上,小姑娘被安置到了一间干净屋子,那妇人过来捧着她的脸细细瞧上了好一阵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安慰她几句后就走了。小姑娘独自哭了一会儿就上床睡去。
唐斐心下稍安,她爹虽然不幸丧命,但这妇人待她还算不错,他交给那妇人的钱也够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了。
他在窗外看了许久,记起她还饿着,从怀里掏出早上买的包子,悄悄放到她床边,又故意在暗处弄出些声响,小姑娘被他惊醒,翻个身看到床边的包子,顿时惊喜地睁大眼睛,一手一个大嚼起来。
唐斐看着她吃得开心,不禁笑了一笑。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莫名其妙之下,又有种了结此事的欣慰。
这件事解决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地方,谁知五年后再回来,这个姑娘居然还记得他。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