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

　　四月的天气渐渐转暖。驻守幽州的战无忌回到常山城，协助父亲操持祭典。
　　除夕、清明、重阳、中元是夏国祭祖的四大节日，仪式流程庄重严谨。
　　其中清明寒食，既有春耕播种之意，又含追思故人之情。祖庙高堂之中，由族长主持，族内成员各就其位。三牲酒菜，三茶五酒，高香叩拜，祈求丰收。祭祖辈先人，祀天地神灵。
　　战明月居于战家小辈前排，瞧着父亲和长兄的背影，心中生出些不同往年凑欢喜瞧热闹的感触。
　　小女孩的眼神从祠堂中供奉的那一列牌位上移过，列祖列宗的英烈事迹是族内子女进入学龄后的必修课程，其中二、三个如日月星辰般闪耀的名讳，更是战家少年心智成熟之后一生追随的崇高理想。
　　想起那夜母亲的一番训\诫，战明月开始比照着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追忆牌位上的名字，心情不住的下沉。
　　有夏二百余年，战家共计入祠九名族长，竟只有三位终老天年。旧伤复发、弥留营帐甚至陨落阵前，家族传记中，马革裹尸已成了老帅迟暮的惯常收尾。
　　作为战家嫡系一脉的战明月更是知晓一些隐晦的内幕，比如后山禁地中有一位族长的墓穴是空的，其尸骨或掩埋在砂砾之下或填充于秃鹫腹中。功名显赫的封疆大吏连入土为安的待遇都享受不到，更不用提那些无牌无名的热血儿郎，一抔黄土遮挡不住的冰冷躯体，多年之后仍是谁家女儿的深闺梦里人。
　　日落西山，热闹了一天的镇西府安静下来，战无忌寻了半个院子才在一处近水凉亭里找到独自发呆的战明月。
　　“丫头，怎么跑到这里躲清静了？”战无忌笑呵呵的坐在亭心的石凳上。
　　“有些事情一时想不通，更怕想通了心里难受。”战明月手枕下巴趴在围栏上，瞧着水池里摆尾游弋的鱼儿。
　　“哈哈，战家小妹有心事啦，这倒是稀奇！”战无忌仰颌一笑，微微调侃道。
　　“大哥，你说百年之后，我们战家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战明月忽然问道。
　　“结局？”战无忌神情一顿，没有料到天真浪漫的小妹会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西境战家，早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镇西、安南二府常被一并提起，但世人皆知戍卫西境三州的战家和限于梁州一地的杨家不可同日而语。”战明月缓缓说道，“我还听说应天城曾有意赐封父亲异姓王爵，只是在父亲多番拒绝下才暂时搁置。”
　　“最近功课做得不错，”战无忌微笑称赞，“不过以往你对这些事情最不上心，怎么如今却想要从里面琢磨出点什么？”
　　“大哥，今日清明祭祖，也许是被场间的气氛感染，我在心中细细的过滤了一遍，”战明月偏头望着兄长，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忧愁，“我们战家百年生息枝叶繁盛。可太过久远的不提，单就这几年族内约半的门户里皆有伤残甚至致死的男丁。夏凉两国的战事看不到终结，我们战家究竟还要填进去多少血肉之躯啊？”
　　“难怪这两日一直觉得你不对劲。”战无忌面色温和却字字铿锵，“身为夏国子民，忠君报国是不容置疑的天地正道。身份不同各安其位，在朝为官者恪尽职守即是报国；寒窗苦读者精于学业即是报国；阡陌务农者春耕秋收即是报国；而行伍从军，保境安民既是分内之事，更是我战家子弟根植于血液灵魂中的荣耀使命。”
　　“大哥教诲，小妹谨记。”没来由听了一番长篇大论，战明月撇撇嘴答道。
　　“这些话听父亲讲过多次，今日倒是给你补上课了，”战无忌也察觉刚刚一番话过于官方，赶紧从腰间掏出一块鹅蛋大小的浑圆事物奉上，“瞧瞧我给你带回来的稀罕物。”
　　“钨金？”战明月接过那团色泽细腻的黑亮金属，一股冰凉之感直透手背。
　　“钨金产自西境雍州焉知山，你知道也并不稀奇。可我说的稀罕之处另有玄机，”战无忌献宝一般自卖自夸，“钨金与其他铁石杂质凝在一起就是遍布焉知山下的包金石。偶有天然形成的纯质钨金皆质地坚硬，成块时坚不可摧、成角时锋利无比，可因为熔点极高无法熔铸雕刻，一块纯质的钨金造化而生时的形状便是它亘古不变的模样。”
　　战明月将圆石翻到另外一面，隐约看出表面细纹勾勒而成的正是一个古拙的‘月’字。
　　“算是没白听大哥一席训话，”战明月越瞧越喜欢，爱不释手的把玩下渐渐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亲近。

　　一套由儿子亲传的养生拳法施展完毕，幸妃睁开凤目，瞧见穆安生含笑候在一旁，面如冠玉眸若清泉。
　　“宁王殿下来了好久啦，不愿打扰娘娘的静修，便不让我们出声提示。”贴身女官灵犀说道。
　　“笑什么呢？”幸妃柔声问道。
　　“母妃身体康复，儿臣心中欢喜。”宁王说完后正襟肃容，上前半步深深一揖。
　　“前几日稍稍受凉，不用大惊小怪。”幸妃伸手扶起穆安生，“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穆安生起身的同时递上一束犹带露珠的鲜花，“进宫前想着带什么礼物，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一株海棠最合母妃心意。”
　　灵犀看着那一朵娇艳，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禁城之中只有坤宁宫才有海棠，你又胡闹了。”幸妃淡淡说道，却没有多少责怪之意。
　　“后位一直空缺，坤宁宫内花开花谢无人欣赏，想来也不会拒绝过路雅客的捧场。”宁王笑意盎然的答道。
　　灵犀垂首不语，心中暗道，“这对母子不愧是皇宫之内最特别的一对。”
　　“洛阳旧宫的海棠已经开满前庭了吧，”幸妃瞧着院内的花草轻轻说道，眼神含着莫名的情愫。
　　穆安生却深知母亲心中那抹历劫重生的色彩，“老师有书信一封，托我交于母亲。”
　　幸妃回身望着儿子，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言自明，良久之后舒心一笑，“卫先生一身的本事对你倾囊相授，最近又有什么心得呀。”
　　“老师最近教的东西母亲肯定想不到，”穆安生微笑答道，“冶铁熔金之术。”
　　“卫先生教的，必然大有用处。”幸妃虽然不懂其意，却十分肯定的说道。
　　“老师说，此术由一惊才绝艳的女子创立，工艺孤本藏于峨山密库，善加利用可使大夏如虎添翼，斩西凉铁骑，渡山牢恶鬼。”穆安生正色说道。
　　“卫先生对你寄予厚望，你心中明了就好。”幸妃稍微一顿，表情尴尬，“作为母妃，本宫是不是应该询问一下今日养心殿内你们兄弟几人面圣的情景？”
　　“因为东宫外戚私贩盐矿的案子，太子信王吵得不可开交，泰王在一旁拉偏架，儿臣只用眼观鼻鼻观心的熬过半个时辰，也算完成了这个月的觐见之礼。”穆安生将稍早些时候养心殿内的互轧轻描淡写的描述一番，“父皇倒是有心，不胜其烦之际还不忘交代儿臣几句，多加孝顺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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