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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歌妓沽轻
我是一个歌妓。
大钰第一歌妓。
至于原因呢,是——我不爱笑。
今天,我笑了,在这缄默的空气里惊动旁人。
他们纷纷投来愤怒的目光,看清我的模样后,又转为鄙夷。
将军死了,我听着说书人讲故事。
将军救了那些姑娘,可她们并不幸福,很多人死了,大多是被这个世道杀死的。
上有郡主被派和亲匈奴,大漠葬身;下有说书人女儿在市井被‘英雄正义直言,误伤而亡’。
说书人也一夜白头。
更有长的望不到边的三尺白绫。
自尽或强迫自尽,谁又知道呢?总归能落个贞洁烈女、家风清正的名声,他人也不会指指点点,不是吗?
可将军难道不该救她们吗?不,至少我活下来了。
我是一个短章的配角,一个被抹去了名字,涂改了模样的,依然活着的配角。
那年,我十二岁。
是城西陈家村一个贫穷的农家女。
因为我还算清丽的容貌,村里恶霸想要抢占我。他有钱有势,宫里搭上了太监亲戚,已娶了三房妾室,死了两任老婆。
我狠狠一口咬到他手上,可他只给我一耳光,却并不停手,衣裳渐渐凌乱,我心如死灰,眼中光亮渐渐熄灭,只想着死也不能让他得逞,不然父亲必会骂我辱没家门。
精神麻木,可身上的压力突的一轻,转过脸去,见到一个身着劲装的少年,竖着高马尾,逆着光站立,我看不太清他的样子。
而那个可怕的身影无声滚在一边,衣服上,脸上覆满了尘土,两眼紧闭,一动不动,竟像死了一般。
登时一惊,两手反抱住身体,护住胸前,蜷成一团,身体颤抖着,不敢抬头。
那少年将外袍脱下,掷到我身上,转过身去,退了几米道:“姑娘,先整理一下罢,我非歹人。”
我那时将他的外衣严密裹在身上,仍是侧着身子,对他十分戒备,但也轻道“好了。”。
他见我这幅胆小瑟缩的样子,温言道:
“姑娘,那歹人已经被我打晕了,我会将那人送去官府,并且在下不会传出一丝一毫关于姑娘的话,此事可当没发生过,于姑娘名节无碍。”
我心中那颗紧绷的弦稍松。
终于注意到他还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尚未及冠,耳根还微微泛红。
他看我神态改变,道“姑娘,听在下一句话,不要轻生,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受害者,人生如此漫漫,这不过是其中一段坎坷 ,苦难永远比不过你自己的意志强大。”
说着,他低下头,用安抚的语气道:“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坐着,他就在一旁说话,说了很久,说了很多,我并不厌烦,因为我在这些话了感到了他真诚的关心,他小心翼翼的呵护。
仔细看才发觉他真的很稚嫩,少年人,眉目青涩,温柔,热情。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回去时恍恍惚惚,但也卸下了自尽的心思。准备偷偷摸入家门,藏起这件过于昂贵的外袍,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轨迹。
我本该忘记这个少年,忘记十二岁这一天,继续做一个农家女,找个平平常常的温馨人家,脱离自己的家庭,过好平平淡淡的一生,当做年少未遇见如此惊艳的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
父亲看见我,全程。
他一声不发,同时他决定将我卖掉。
正好田里收成不好,杂七杂八的税收掏空了家底,弟弟也到了娶亲的年纪。
他想娶李姐姐,李姐姐看不起他,提出的彩礼很高,想以此来劝退他。
“把你卖了,让你弟弟娶妻生子,让家里得以传宗接代,况且你又和恶霸不清不楚,败坏了我们家门风……”
“再说,你几个姐姐都嫁出去了,你作为姐姐,应该为家里奉献,好不容易有个男丁……”
父亲如是说。
呵,他大概是有皇位要传承吧,不然怎会有此猪狗不如的诛心之语。
第一次我装疯卖傻,吓走了买主,天真以为自此平安。
父亲狠抽了我一顿,又锁住我,三日水米未进,饥渴困乏,凭着一股劲清醒着。
“对,这丫头结实着呢,别看她瘦,能给家里做好多活了,在家烧饭,浇田,织布都是她干的……多算点吧,也算个劳动力呢。”
我听见父亲在家里和人牙子讨价还价。
我拖着无力的身子逃离。
天很蓝,麦子杆是金黄的,草还没来得及衰败,清风拂过,天空微凉。
我被追上了。
倒下,父亲拖我,我便将手深深插入石缝,似乎这样就能将时间拖的长一点,再长一点。
十指连心,
终是不甘。
你又一次出现,身着骑装,似乎是在游猎,时机巧的让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我似乎总让你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
再一次看到我,你明显也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下马,从父亲手中抢下我,挡在身前,动作一气呵成。
看着我那位“父亲”,道:“你是不是拍花子,我平生最恨拐卖人的人。”
父亲看清你衣着不菲,知道是京中权贵,立刻换了套谄媚小人形态,说:“这是小女,教女无方,惊扰到贵人了。”
恶心极了。
你显然不信,正欲再言。
可母亲来了,她抱住我,开始嚎啕大哭,高声大叫道“我可怜的孩儿啊!”偶尔夹杂几句劝我“听话”的喊声。
真是情真意切,她最终还是选了她的宝贝儿子,作为被害人去加害别人。
我没有理会,我在看着你。
你明白这是在卖女,好看的眉拧在一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思考片刻后,你对父亲说“如此,我给你些银钱,以后莫再作此行径。便当替这姑娘买了自己。”
自由的曙光闪现在眼前,我心砰砰跳的激烈。
我看到了,
那钱要求娶李二娘肯定够了。
经过身边时,他往我手中塞了一点碎银子,还有一枚圆圆的珠子。用我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再遇变故,去城西破庙,以此求助。”
我那时还很是天真,以为自此便可两厢安好,贪婪的再看少年一眼,只想将那珠子做个纪念,纪念那个温柔了岁月的少年。
可变故突生,来不及使用凭证,那些‘家人’终究辜负了我最后的信任,真是傻的一点也不可爱。
回家,吃了极香甜的一顿饭。
再醒来已经是五日后了。
我在一个拥挤,晃动的密闭容器中醒来,黑暗成了生活的主色调。
反抗,又被压下。
再醒来,被称作秦淮河边娼馆的“新货色”。
做了个清倌,在风月场里辗转,也算看尽了人间烟火,更认为那句“没有什么比活着重要”对极了。
我将珠子做成了珠钗,网住了一头青丝,网住了满心情思。只闲暇时,卸尽妆粉,望着它偶有失神。
我不再信任任何人。
所以我活了下来,活的很好。
四年后,东池宴。
见到已长大的他。
月华染袍,酒香浸发,眼神迷离,显然心思不在宴上。好似想到什么,又笑起来,眼里晕着淡淡情思,显然有心上人了。
与对我是大不相同的,只是不知是哪家贵女竟惹了他的相思。自嘲一笑,又弹起琵琶,与我本就无关的。
可,又在执着什么呢?
下帖,不抱期望,料想想他早已忘了我。
也许是看到了那枚珠子 ,他来了。
成熟了很多,眉目不变的温柔,已带着三分疏离。
他已是大钰战无不胜的将军,未来的战神;他自小伴圣上左右,身居从龙之功。我不过是个妓罢了。
我们坐在桌子的两侧,我为他唱了一首小调,原是北方乡下孩童唱的那种,被我用最婉转不过的南腔唱出。
并没有太多言语,我静静看着他,我们都已长大,一些事都不该再说出口。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
前尘往事,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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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其实是看了个社会新闻气出来的,现实生活中肯定是有这样的人,但随着时代发展,我相信会越来越少的。
对于歌妓来说,南行可能就是过去的一个执念吧,是她没有抓住的那一线生机,放下还是没放下,谁有知道呢。
《诉衷情》 作者:欧阳修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在我幻想中这个歌妓就是画着长长的远山眉,有着上挑的眼角却毫无媚意,待时机到了便拨动琵琶,婉转轻启绛唇。她坐在高椅上,眼中映着世间百态,永永远远进不得心底,甚至换不来她半点波澜。
她名沽轻,注定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