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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那日之后,盛竹非没再来找过她。小北偷偷探过几回脑袋,凌罗站在花旁,若无其事地举起剪子,“嚓嚓”剪了几段花枝。霎时,那颗刺儿头便溜得无影无踪。唇边不自禁地勾起一弯弧,而后有一瞬的失神,心里泛开一阵苦楚。
等待漫无边际,凌罗不断告诫自己,她只是一个落难的风尘女子,过着吃喝不愁的安生日子,任何不耐都会显得另有图谋。但焦虑无可抑制,她仿佛看见周博权势熏天,连盛竹非也牵制不住,间或有李南麒温柔带笑的脸,他在耳边的轻诺,等一切尘埃落定,就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神仙眷侣,隐迹天涯。最后他死了,一切如约落定,一个背信的骗子。那日见到小北,令她第一次对李南麒生出陌生的疑惑,在河西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么?到头来,她是否还有立场为他复仇?
凌罗睁开眼,一时无法分辨,立在榻前的盛竹非是真是幻。直到她撑起身,听他淡然道,“随我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穿廊分径,跨出大门时回身,发现门楣上的乌木匾额题着“右庭”二字。她曾听说拜火教左右护法分居“左苑右庭”,周博好奢淫逸,是以左苑富贵堂皇,相形之下,古朴素雅的右庭则处处彰显主人含而不露的性情。青帷马车停在门前,那日屋檐上的黑衣人垂手而立,正听着盛竹非的吩咐。原来他的身量比盛竹非还要高,不时点点头,瘦削黝黑的脸上写满谨慎。盛竹非上了车,凌罗紧随其后,帘外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时值暮春,近午的暖阳透入窗棂,在油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和风拂面,带入细碎的人声,衬得车内分外狭小且安静。压抑着的不安此时无所遁形,凌罗瞟一眼盛竹非,发现他正坐在暗处闭目养神,毫无谈兴。车轱辘发出单调的转动声,听得久了,让人发愣。
盛竹非,真是个怪名字,尤其不像拜火教右护法的名字,倒像是隐居乡野的书生,或是江湖卖药的郎中。还有那白净无害的一张脸,柔和的轮廓,不似李南麒俊美巧致,亦没有周博的嚣张戾气,只像冬日里一团雾气,淡得经风一吹,便要烟消云散去。凌罗想起从前传于帮中的一些无稽之谈,说盛竹非懂得操控人心的邪术,四目注视只消片刻,你便会对他俯首帖耳。凌罗暗忖,能不能控人心智她就不知道,但若论耐心,他能晾着她这许久,确是很沉得住气。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盛竹非不经意睁开眼,正对上凌罗端详的目光。眼睫轻颤,一瞬闪避,她自以为雁过无痕,悠然注目于窗栅外的风景。
车马停驻,她随他下了车,面前是一家绣庄,朱漆门面,客行络绎。掌柜识人知相,忙放下手中活计,满脸堆笑迎了出来,“大清早就听红头喜鹊叫唤,原来应的贵客临门,盛大人快里边请。”盛竹非微笑还礼,“秦掌柜。”凌罗跟着他入内,见四下女客明里暗里皆觑眼瞧她,心里愈加疑惑。她靠近道,“你带我来这做什么?”盛竹非一挑眉,神情中没了片刻前的肃谨,“来绣庄,自然是裁衣裳。”
说罢轻轻一笑,又向秦掌柜道,“素烟罗近来甚是抢手,可有现成合穿的?急用。”他示意凌罗一身发皱的红衣,言表外的嫌弃之情令凌罗蹙了蹙眉。
秦掌柜朗笑,道,“看来大人终于将尊夫人从雍城接了来,这么多年分隔两地,终有今日,真是可喜可贺!”一语落地,四下里气氛微妙地变了变,里边低头挑墨缎的刘夫人将缎子凑近,瞧得越发仔细,柜旁正与女伴私语的司徒小姐忽然瓮沉沉咳了一声。
当日拜火教划治河西,将圣火宫建在施夷,并派右护法盛竹非为先遣督办此事。施夷百姓自是认得这位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年复一年,城中欲与之结亲的清白人家不少,仰慕其人品样貌的风月佳人亦不少,甚或有些龙阳君子蠢蠢欲动,到头来,都只得个单人抬轿,一边落空的结果,想他年纪轻轻原是个视色若空的和尚,直喊可惜。再往后也不知打哪儿传出话端,说他有个结发妻子在雍城,众人这才拊掌恍悟,眼前原演的是一出鹊桥仙。
几日前盛竹非从雍城回来,下车时佳人在怀眉心深锁的情状不少人目睹,近十年的静水无痕,总算头一朝波光潋滟。而今二人出双入对逛绣庄,秦掌柜投石问路,那雷打不动的娴熟笑意,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众人看在眼里,想来这位清扬秀美的女子确是盛夫人无疑了。这些来龙去脉,凌罗一无所知,此时她暗自心惊,惊的是盛竹非竟然有妻室在雍城,就在英雄帮的眼皮底下。她再一次想起关于盛竹非能耐的传闻,不知那皮笑肉不笑的面目底下,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若要俏,一身孝。素白纱罗如月光轻胧,长发泼墨未经一饰,清清渺渺却意外地光采照人。习惯了红尘妩媚,凌罗愣愣地望着自己,想起很久之前她也穿过白衣,那时日子多单纯,最大的烦恼,是明日练剑如何赢过那人。铜镜映着一双璧影,身后人眉目温柔似水,唇边一笑浅如弦月弯弯。
“你等着吧,明日我一定赢你。”
声音自久远之地传来,娇俏得不辨辰光,原本略显清瘦的脸颊忽如秋月海棠,因那冶艳放肆的笑容。
盛竹非怪道一声,“什么?”水月幻影霎时碎裂,现实一切如常。
“没什么。”凌罗冷冷道。她俯身忙忙地收拾换下的红衣,盛竹非皱眉,“脏衣乱服,还收它做什么?”
“我喜欢。”
一瞬停顿后,话里多了一分诚恳,“其实,白衣更衬你。”
凌罗接过秦掌柜结好的小包袱,抬眸定定看着盛竹非,“终究不是我的,合衬又如何?”
出了绣庄,盛竹非径直往斜后方踱去,凌罗在原地顿了顿,抬步跟上。巷口窄小,此时挤满了人,里头白气氤氲的一处,门口悬着一块木牌,“程记蒸糕”。盛竹非在一名妇人身后站定,回头向凌罗道,“这儿的桂花蒸糕曾是施夷一绝,后来换了掌厨,味道大不如前了。不过嘛,聊胜于无。”
看着他一脸跃跃欲试,凌罗彻底糊涂了,糊涂之余还有些哭笑不得。她原以为今日盛竹非终于想起带她过河的初衷,想起来她身份的价值。“两年前为何离开英雄帮?”“当初如何在拜火教安插人手?”应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早已烂熟于胸。但她绝没想过眼前的情境,他像个普通人家的公子,领她逛绣庄,买蒸糕,跟她说,“白衣更衬你……这里的蒸糕很好吃”,她无法不重新思量他的目的和企图,作为男人的企图。她想起李蛮,想起探月楼中那些对她垂涎三尺的恩客。她禁不住想,盛名在外,其实难副,也许关于盛竹非的种种传闻不过是百衲衣外贴金箔,遮一团败絮罢了。
不经意的目光又从“程记蒸糕”掠过,再无法挪开。她愣愣地接过桂花糕,蒸腾的热气迷得双眼一片通红。
盛竹非不由笑道,“一块蒸糕而已,这么感动?”
“程记蒸糕……”她喃喃道,“从前,他在信中说起过。他总说,有一天要带我来尝尝。”
盛竹非自然知道这话中的“他”是谁,举步退到凌罗身旁,一边吃糕一边看着那块木牌。“后来呢?”
“后来?”凌罗转向他,蹙眉嫌他明知故问。“后来局势日紧,直到身死,他再没提过。”
他若有所思地笑笑,将剩下的蒸糕放入口中,拍了拍手掌。
“换作是我,我也不敢提。”
语意未明,他不等她反应,返身向马车走去。
凌罗忖着他的话中有话,看窗棂外景色渐变,山路阻滞,道旁草木葱茏。换衣,吃糕,现在,进山踏春么?她厌倦了揣测他的无常,微微叹一口气,决定试探。
“我的身份,你没忘吧?”
她转首,冷冷地对上他的目光。
“你说的,是哪一个身份?”
“我是探月楼司舞乐的花魁,并非什么良家女子,且如今欠了你一条命,若是你有意要我,告诉一声便是,不必拐弯抹角。”
盛竹非失声而笑,谑道,“凌坛主果然豪爽不比常人。”
“我从未求你救我,更没想过渡河,你强留我,至少,该给个缘由。”
盛竹非饶有趣味地瞧她良久,像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轻道,“你沉不住气了。”
凌罗冷笑,“没错,我沉不住气了。你,拜火教,李南麒,我不想再扯上什么瓜葛。”
也许,是时候转守为攻了。
“其实我何尝不知你找我来的目的。我先时在英雄帮的身份,参与和知晓的事情,对你还有价值,不是吗?”
盛竹非默然不语,唇边擒一抹淡笑,看着车帘子随马蹄颠簸。他不上钩,“身为女子,你很聪明,冷静而且克制。当初你能有那一番作为,我一点不觉得奇怪。只是可惜,往往这样的女子,最不易拥有寻常人的福气。”
凌罗还想再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了。
“到了。”盛竹非起身掀帘,凌罗只好跟着他下车。
穿过一条狭窄的山路,地势豁的开朗起来。不远处一道缓缓的土坡,两旁遍植松柏,再走近些,入目两座孤坟。凌罗的心骤然一紧,她终于知道盛竹非为何给她置一身白衣。从绣庄到程记,盛竹非有意无意地让李南麒不断浮现,看来并非巧合。他们当年的事瞒不过他,如今,他正牢牢捏着她的软肋,只待一个适宜的时机。
坟前未立碑,坟土干旧,上头长满野草,与这碧林丘山融为一处。她渐走渐近,耳畔除了自己的心跳,再无他响。她努力无视胸中忽起的冲动,伏地大哭一场的冲动。一切都是盛竹非攻心的诡计,她提醒自己,一面强撑着打起精神。
盛竹非看她一眼,兀自挽上袖子,拔拣起坟头的杂草野花。黑衣人不知何时跟了来,默默张罗着香碗祭品。只她一人立在原地,克制着发软的双腿,神情溟漠,与眼前一切格格不入。
盛竹非漫不经心道,“凌坛主蕙质兰心,想必早已猜到,小北生父是谁。”
心口猛然一窒,痛得凌罗握紧双拳。这几日一直回避的现实,终于淋漓而至。
小北真的很像他,那张脸她曾昼思夜想,早已刻进心里。不仅是他的脸,就连他说话行事的样子,都与幼时的李南麒一模一样。
她很想骗自己,天下之大,一定有长相肖似的两个人,或许这只是盛竹非刻意的算计,为了乱她心神。但过去几日小北的顽笑、涎皮、愠怒、委屈……每一个活生生的样子都在叫嚣一场背叛。他七岁了,而她从来不知道。凌罗想起从前与李南麒的会面,他若无其事的亲昵、缠绵,山盟海誓,珍之重之。那些时候,小北在哪里?小北他娘又在哪里?
凌罗淡道,“他是南麒的儿子,对么?”她顿了一顿,续道,“南麒是正常的男人,潜伏施夷近十年,若说洁身自好,连我都不信。这孩子确然出乎我意料,但细想一想,如此李家不至绝后,不也很好?”
嗓音是竭力平抑着的,帮主说过,想说服别人,先要说服自己。凌罗低下头,伸手拔起坟边一株枯草,枯茎连根,带出一堆泥。
盛竹非道,“凌坛主明白人,盛某佩服。只可惜,世上像坛主一般超脱的女子毕竟不多。”
他望向另一座无名坟冢。
眼前浮现一张苍白死气的脸,暮色茫茫的雪天,泥地里混着血迹,不知断气了多久,衣裙已污得不辨颜色。程莹的模样并不出众,但是微微带笑,温柔地递来两块蒸糕,连带着,仿佛递来一个安宁和乐再无纷扰的世界,一个,如李南麒这样的男人无法拒绝的世界。
一时,四下里一片静默。
“小北他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良久,凌罗突然问道。
“柔和贞静。”
她愣住。这四字如利剑一般扎入心口……柔和贞静,与她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忽然想笑,唇角翘起时,眼眶也热了。
盛竹非燃香在坟前拜了两拜,又敬了一杯酒。“李南麒才智过人,原本,该是拜火教扫平河东的一员猛将。”
他转过身,面上已恢复惯常的淡笑,“其实很多年前,盛某就与坛主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坛主可还记得?”
江州码头,截粮一事。
“江州之事,原本难如登天。最后事成,谁该当首功,坛主不妨,再猜一猜。”
晚风未脱寒意,凛冽刺人。林间哗声渐响,归巢的飞鸟扑棱其间,在墨蓝与漆黑中映出惶惶的影。
眼前晦暗,往事却突然敞亮如白日。没错,江州英雄帮的关卡,有谁能比李南麒更清楚?帮众皆有喜怒好恶,强势弱点,他了然于胸,掐准命脉,一路再无阻碍。
从何时起,李南麒背叛的,就不止她凌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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