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记

　　靖元十五年，西北边境传来捷报，护国公聂数大破嘎木城，活捉西宛太女。
　　靖/太祖楚郅章大喜，正逢年末岁旦，宫中大摆喜宴。
　　酒过三巡，从西北刚刚回来的护国公随侍将军孔林，在宴会上高谈阔论，他素有小张飞之称。
　　不单长得酷似张飞，连勇猛也似乎继承了几分，可惜没有张飞的粗中有细。
　　“呼延将军，你是不知道，那太女吧，是太女，见到我大哥眼睛都直了，恨不得当即把我大哥扑到。”
　　孔林大着舌头，说话虽然模糊，到底还听得清楚。
　　呼延平一众人不免笑了起来。
　　聂数是什么人，大靖第一元帅，模样更是俊逸风流，带着几分不羁放肆。就是再端庄的小姐，见到聂数，也要红了脸，软了身子的。
　　可惜，这小子只是嘴巴坏，再老实不过的。平日里把家里的两位夫人当宝供着，根本不在外面拈花惹草。谁知这般名声传出去，倒更引得无数少女魂牵梦萦。
　　“那太女漂亮么？”有人问。
　　孔林笑道：“漂亮，和这边不一样，高挑身材，粗眉大眼，性子泼辣地很。几次想要绑了我大哥走。”
　　有人“啧啧”赞叹：“可惜太女芳心暗投偶，聂元帅一心只有大夫人小夫人。”
　　“连太女都不在乎，这大小夫人得长得多么国色天香啊。”
　　说着，众人纷纷看向了呼延平，将军拿酒的手一顿，“都看着我做什么？”
　　“呼延大哥，”众人谄媚道，“聂家两位夫人甚少出门，倒是和呼延夫人关系极好，大哥难道就没见过两位夫人？”
　　呼延平干笑一声，“阿数的夫人，天下无双，嘿嘿。”
　　靖/太祖饶有趣味地听着，转头看向宴会上一言不发的姬扶，“莫荃，你听听，这皮相好的到哪都不愁吃喝。别人是去打仗，他倒是见上太女了。”
　　姬扶仰头喝下一杯酒，他眉目冰冷，几十年来如一日，“陛下，我要去西宛。”
　　“你去那里做什么，也想捞个太女回来么？”
　　“温凉泊临走前说过，白狼聂数，去不得西方。白狼命主天狼，去西方是自找死路。”姬扶道，“我得去把他带回来。”
　　楚郅章愣了愣，没料到姬扶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笑道：“温凉泊走了十几年了，当初不过一句戏言，你也信？”
　　男子眯起眼，锐利逼人，“陛下若是不信，为何不然我出兵西宛？”
　　楚郅章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二人无声对视，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温凉泊说过，聂数去西地会死。
　　温凉泊也说过，姬扶生来便是方外之人，走不入世俗。若是有一天不想在俗世呆了，往西走就行。
　　楚郅章放下杯中美酒，有些无奈，“如今捷报传来，聂数不过几日便回来了，你着什么急。莫不是真怕他娶了一个西宛女子？”
　　姬扶不做声，冷冷地瞧着楚郅章。
　　在群臣面前说一不二的皇帝，竟然被姬扶弄得没了脾气，他道，“我让呼延平去，打发聂数回来可好？”
　　姬扶眉眼稍柔，“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素来清冷，虽生得好看，却也生人勿进，散去了面上的寒气，竟然可亲起来 。楚郅章心动不已，去拉姬扶的手。
　　有小太监疾步而行，走到大总管面前低语，总管面露疑惑之色，还是走到皇帝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陛下，护国公的两位夫人带着国公爷的子嗣和云南王白战在殿门外求见。”
　　楚郅章诧异，“聂数的家眷过来做什么，白战那小子不早就回云南了？”
　　姬扶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双手不由握紧，死死盯着大殿门口。
　　白衣银甲的少年王爷白战眉目疲倦，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身边的白衣少年手持漓泉火龙枪，背着青黑色大弓，一步一步，走得沉重。二人身后是聂数的两位夫人和孩子。
　　众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几个武将不可置信地看了许久，最终怒目瞪着呼延平。“呼延大哥，你忽悠的小弟好苦啊！”
　　“是啊，护国公的夫人委实普通了些。”
　　说普通还算委婉，聂数的大夫人，被一个极为可爱的小姑娘扶着。她一身深衣，满头华发，双目虽然清澈但是无神，很明显是个失明之人。
　　小夫人一身素衣，虽然清秀可爱，却满脸憔悴。倒是拉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大概五六岁大小，剑眉凤目，器宇轩昂。
　　在座各位什么美人没见过，就连宴会上一个随意的侍女，都比二位夫人要娇艳不少。聂数对女子的吸引力谁没见过，他们一直以护国公洁身自好是因为夫人貌美。可今日一见，着实失望。
　　有相熟的将军便埋怨起呼延平和孔林的不厚道。
　　“闭嘴！”呼延平看见聂数的兵器，一时心神剧震，他只觉得周遭烦扰，立即怒斥。这一声不自觉用上了内力，不但他们周围，就是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白战朝这边看去，对着呼延平勉强一笑，继续朝殿前走去。
　　呼延平苦笑，仿佛刚刚那一声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呆坐在椅子上。
　　孔林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拉着呼延平的袖子举坛再来。呼延平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记窝心脚，将他踹到桌子底下去。
　　大殿寂静无声，默默看着那几人行到楚郅章面前。
　　“小王见过陛下。”白战见着楚郅章的脸，发出意味不明的笑，拉着身旁的少年下跪行礼。
　　“末将聂深见过陛下。”少年俯首跪地。
　　“臣妇聂蒙氏、聂林氏见过陛下。”二位夫人一齐跪下。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声音也脆生生的好听，“臣女聂荇见过陛下。”她顺手拉了拉弟弟，五六岁的男孩，像极了聂数。他大大的眼睛从楚郅章脸上落到姬扶脸上，忽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姬扶只觉得心中一紧，像是被那孩子用手抓住了心脏，揪地疼痛。
　　小孩子不伦不类地行礼，“聂泽见过陛下。”
　　楚郅章亦是看着那孩子的脸许久，“聂泽，好名字。都起来吧。”
　　白启施施然站了起来，面色不虞，连看一眼楚郅章都欠奉。他拍了拍聂深的肩膀，朝他微微点头。
　　“父帅生前为西宛所害，万箭穿心，曝尸荒野。”聂深说到此处忍不住微微哽咽起来，他吸了吸鼻头，“末将等谨遵父帅将领，过黑水河，夺万峰城。至此，离西宛都城不足千里。大军挥师西去，西宛指日亡国。”
　　他挺直脊背，“陛下，父帅不惧生死，定下夺城之计，却在城破之时被万箭穿心，尸体落入黑水河中，葬身鱼腹。”
　　聂深垂泪，双臂颤抖几乎握不住漓泉火龙枪，字字诛心泣血之言。
　　白启忍不住上前攀扶，他撑着聂深的肩膀，道：“聂叔死的
　　说着，便从聂深的怀里掏出被血浸湿的遗表，有大总管呈给楚郅章。大总管的手竟不住颤抖起来，被楚郅章呵斥：“还不拿上来。”
　　他拆开遗表，上面果然是聂数不堪入目的狗爬体。匆匆扫了一眼，威严的帝王审视般地看着底下的少年，“你父亲要你退守边疆，戍边北容。你可愿意？”
　　姬扶自然而然地去拿那张沾染了血污的淡黄色布帛，上面大大小小不一的粗大字体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将布帛握紧，恨不得立即撕扯烂了，放在烛火上燃为灰烬，才能让剧痛的心好受一点。
　　可大殿之下站着的几个人，无一不在提醒姬扶，聂数死了，聂数死的惨烈，聂数甚至死无全尸。他一瞬间有些想笑，可泪水竟然从泛红的眼角慢慢沁出，他毫无所觉。如同木偶一般，睁着空洞的眸子，看着台下。
　　聂数的妻子，聂数的孩子，小小的聂泽。
　　聂深显然没有料到遗表中竟然是此事，他本就面色苍白，听到此事，竟然连嘴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哪个少年肯在意气风发地时候去守一个荒凉的地方呢。
　　“我......”
　　“陛下，”双目失明的大夫人阻止了儿子的未尽的话语，“臣妇与夫君相遇之时，便是在边城。如今，回到那里，也没什么不好。”
　　与大夫人枯槁的面容不同，女子的声音好像林间的一汪清泉，泠泠动听，清润温柔，如同微风拂面，细雨蒙蒙。
　　“聂夫人？”楚郅章好奇地打量这个令大靖第一元帅倾心相守的两个女人，虽然容颜不再，可那颗心是怎样的坚韧而玲珑啊。
　　“夫君未曾出战之前，就有意带着一家人回到旧时故居。”她嘴角泛起甜蜜的微笑，那是看见心上人的微笑。
　　她顿了顿，语调突然激昂。大殿里昏暗的灯光在她脸上浮动，这个女人有种令人着迷的奇异光辉，“我夫君为国捐躯，是堂堂大靖男儿。我儿聂深，也该子承父志，为大靖解决后顾之忧。”
　　楚郅章突然明白聂数为何会喜爱这样一个女人了，漂亮的女人实在太多，可这样一个识大体，懂进退的女人实在是太难得了。她会在男人们燃烧热血，不顾一切发疯的时候，用天籁般的嗓音换回你的理智。
　　楚郅章突然有些妒忌聂数。那个故去的，为国捐躯，为他而死的聂数。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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