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水夜行

　　凌云也不知为何，自己眼前竟出现了云门的议事堂。

　　家主一如既往坐在主座，房梁的投影遮蔽着他的眉宇，看不清他的情绪。

　　“按云仙所留族谱，你应名为‘凌云’。”家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使命便是继承云仙遗志，传承御水术、守护水灵阵，万不可让歹人夺走。”

　　凌云下意识点头应下。

　　从他有印象开始，每次见到家主，都会听一遍这样的话。他也对此深信不疑。

　　传承御水术、守护水灵阵，这就是自己的使命。

　　然而、天下能修习御水术的修士凤毛麟角。事实上，哪怕在云门内，能把御水术学透的，也仅自己一人而已。因此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似是敬重又疏离，隐隐还带着……一丝恐惧，像在看一个异类。

　　凌云原本并不在意。只是每天独自读着云仙传承下来的古卷、在山中水畔潜心修炼。偶尔家主会让他做些任务。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常。

　　——直到那个人出现，一切都改变了。

　　屏逸。

　　听闻这人拜入门下时，给那时的云门带来了最为重要的东西：门派存续的资源。

　　他似乎有一些独特的门路，专门给皇族权贵、乃至修仙界的名门大派做些不上台面的事，从而轻而易举得到大量的钱财珍宝。

　　这让人丁稀少、门庭冷落的云门难得兴盛了起来。废弃的设施终于得到了修缮，门下弟子修炼也更加顺遂。

　　家主分外欣赏屏逸，为他许诺了许多回报。

　　但屏逸提出的希望却永远只有一个：想更深入的修习云门的御水术，并且修行的格外顺利。

　　至此，凌云在云门的地位似乎不再特殊了，家主也不再反复和他说那些道理，而是越发频繁的让他去做各种危险的任务。

　　凌云也开始意识到，屏逸这人有些不对。但门内向来无人和他交心，也无人听得进他的警告。

　　即使云门逐渐四分五裂出了各种势力集团，即使背叛门派的修士越来越多。

　　但在利益面前，似乎一切都那么微不足道。

　　于是，屏逸也终于露出了獠牙。

　　“水灵阵究竟藏在哪了？为何我总是找不到？”

　　听闻“水灵阵”的秘密竟然泄露了出去，家主也终于在踏错最后一步前幡然醒悟，立刻派亲信严防死守，绝不放人靠近水灵阵，并开始着手清理门户。

　　可这已经太晚了。

　　亲信，谁还是亲信呢？

　　事到如今，还有多少人能坚守着云仙的信念，守护水灵阵呢？

　　凌云默默握紧了拳。

　　……所以，自己必须快点回到云门！

　　眼前这些迷雾，一定是妖物制造的幻觉！

　　休想拦我！

　　凌云想着，奋力挥出一道水流，眼前的议事堂果然瞬间瓦解，化作一片白皑皑的浓雾。

　　只是再看脚下，凌云猛然一惊。自己竟在迷雾制造的幻境中，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边缘，眼看就要跌落万丈深渊——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股拉力猛地拽住了他。

　　“小云！”

　　另一边——

　　悬明方才亦是在迷雾中打转。不仅看不见周遭的景象，令他更为不解的是，他完全找不到“小云”了。

　　草木沙土虽是看不见，但悬明总归能感觉到有东西存在的气息。

　　但小云却为何，一点“存在的痕迹”都不见了呢……

　　啧，早知道刚才就硬拉住他的手了。

　　悬明越想心下越是焦躁，立刻扩大了感知范围，随即便眼前一亮。

　　不远处的雾中有个人型！

　　悬明立刻快步上前，却是一怔。

　　此时小雨淅淅沥沥下了有些时候，两人都被打得透湿。

　　而眼前的小云，丝毫不见平时的坚韧果决，而是颓然跌坐在地上，眼角通红，顺着面颊滑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滴在了手中破碎的玉佩上。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小云缓缓抬起头，潮湿的碎发贴在脸上，显得破碎般可怜。

　　接着，他嘴唇轻启。

　　“这是家主的玉佩……”小云的嗓音细微得颤抖着，“家主说过，他会誓死守护云门。他若也不在了……我便再无归处。”

　　说完，小云再次抬起头，对着悬明缓缓伸出了手。

　　“我现在只有你了。”

　　悬明见状亦不再犹豫，两步上前。

　　而后，果断挥剑砍出！

　　澎湃的剑气径直劈开了“小云”的身体，连同那浓浓雾气也一同劈开。

　　“小云”看似分外惊讶，那张含泪的脸顿时断裂成了两段，待浓雾彻底散去——

　　——哪还有什么“小云”，被剑气砍得皮开肉绽的，竟然是只巨大赤鱬。

　　“我就知道。”悬明轻笑一声。正要上前查看，神色却又是一凛。

　　视线越过眼前的赤鱬，远处确有个人影。

　　那是真正的小云，眼神虽有些浑浊，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坚毅。手中攻击已出、尚未收势，像是要击穿远方的敌人、亦或自己的心魔。

　　只是这一步踏出后，人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下一步就要踏空坠下！

　　悬明惊得来不及多想，高呼一声“小云”，飞身上前一把将他拽回。

　　而后，随着“哗啦”一声，两人双双栽倒在了溪流之中。

　　此时的凌云似乎还未完全从幻境中挣脱，摔在悬明身上好几秒才堪堪反应过来，慌乱支起身体。草草向悬明点了个头。

　　“抱歉。”凌云说着，声音细若蚊吟，“又欠你一次。”

　　悬明见状，噗嗤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凌云有些嗔怒道，“虽是有些狼狈，也不至于这般取笑我……”

　　“不是，不是笑你。”悬明赶忙解释道，“我可知我在雾中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了你衣衫不整，含情脉脉，要对我投怀送抱——”

　　然而悬明话没说完，对面的凌云已经羞愤喊着“无耻之徒”，一把水泼过来了。

　　悬明也不恼，只是连连说着“这才像你”。

　　“不过，看来那赤鱬并没有读取记忆、影响人心智的本事。只是根据它看到的你我，制造出了幻觉。”悬明闹过了，也思索着分析起来，“可惜我见过你在花语楼是怎样撩人的，那赤鱬演得全然不像，被我看穿了。”

　　凌云闻言本还想动手，但仔细想后却动作一顿，“但……我在幻觉中，见到的尽是云山之事。若不是我自己的记忆，它如何得知？”

　　尤其是和屏逸、水灵阵这些，都非常机密的事，平常门人绝不可能轻易知晓。

　　而就算有人知道，又如何有本事能驱使这些属水的怪鱼来追杀自己呢？

　　凌云思索着，一个猜想忽然涌上心头。

　　难道这些赤鱬，就是屏逸的手下？

　　想到这，凌云立刻从溪水中站起身，想去查看那赤鱬。只是抬头一看……

　　咦？

　　那巨型赤鱬的“尸体”竟然不在原地了，而是拖着血迹进入了溪流，将下游染得通红。

　　“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动？”凌云惊呼，“它怕不是把此处原来的河神吞了才有如此修为？”

　　悬明见状也啧了一声，看了看下游，又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中依旧乌云密布，密雨不停。

　　“没事，它跑不远。”悬明到，“除非赶上山洪……”

　　然而话音未落，身后忽得惊雷乍起，方才就不怎平静的溪水似是终于累计了足够的水量，瞬间撞破了狭窄了河道，裹挟着泥土向山下冲去。

　　这不就是山洪吗！

　　凌云气得刚想骂你这人什么乌鸦嘴，脚下却突然没了着力点，整个人忽得向后栽倒。

　　只是没等他调整身形，一道熟悉的水流从空中甩出，缠在了他的腰间，而后又急急撤回，带着凌云整个身子向前栽，最后落在一个结实的臂弯里。

　　“没事吧？”拉他的人自然是悬明。凌云被人揽着，刚好看到方才自己站着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翻涌的泥水，裹着砂石向下坍塌。

　　而揽着他这人现在正站在那青金色的剑柄上，剑则插在泥土中，屹立不倒。

　　凌云看着流淌的泥沙，眉头紧锁。心想这天灾不是人力能影响的，接下来别说走河谷去云山山脉了，能不能顺利从这山上下去都是个问题。

　　“没有河神守着，什么东西都想借这水势入海。”悬明说道，异常严肃的语气似乎透着事情比想象还要严重，“要是放着不管，下游的村落怕是要尸横遍野。”

　　“你还顾得上下游村子？”凌云惊讶喊到，“你再不跑你我都要横尸在此了！真有作恶的水族、不是有龙王降雷劈他们吗？”

　　但凌云话没说完就自己闭嘴了。

　　确实没有。那唯一的龙王祠已经塌了。

　　悬明听了也没接话，剑归剑鞘，脚下骤然发力，几次起起落落，踩着石头和浮木逐渐攀上稍远的山丘，而后把凌云放在尚未坍塌的土地上。

　　“小云。”

　　凌云闻声抬头，就见对方认真盯着他，自己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也没心思计较这称呼了。

　　“怎么？”凌云回问。

　　“从这里向西北走，就能绕过山洪。”悬明指了个方向，又回头看着凌云，“自己能走吗？”

　　“我????可以。”凌云朝悬明指的方向看了看，这个方向植被偏多，塌方还不算严重，“那你呢？你要干什么？”

　　“赤鱬是我斩的，此事算因我而起，就此不管不合道义。”悬明看着倾泻的山洪，神情异常坚定，“我随后就去找你。”

　　说罢，便是纵身一跃，身形迅速没入滔滔沙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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