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爱

　　夜色浓稠，满城的霓虹都拿它无可奈何。

　　谢尾萤把车靠在大门墙边，低头看了下时间。
　　十点半了。

　　木讷大叔和几个保镖站在楼下吸烟，见她回来后冲她点了点头。

　　她回了个微笑，没过去，径直开门进了屋。

　　一身丝绸睡衣的谢青芜坐在客厅一张黄梨木椅上，不温不火，煮一壶茶。
　　听到开门声后，抬头看了她一眼。

　　平时这个点她都已经上楼了。谢尾萤走过去，盘腿坐在她身边的地毯上。

　　似乎是看不惯她这懒散的坐态，谢青芜轻蹙了下眉，不过也没开口说什么。

　　“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

　　“有心事？”谢青芜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轻松洞穿她所有的心思。

　　“没。”
　　她哪有什么心事，不过就是陪倪赢看了一场题材特别的电影，勾起了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看她的样子，明显是不想说的意思。谢青芜也不勉强，看了眼墙上的复古式中式坐钟，低头收拾着茶杯道:“不想说就算了，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她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谢青芜也不会再拿看待小孩的目光去看她。

　　谢尾萤嘴上嗯了一声，身体却坐的老实，没有一点要起来的意思。

　　谢青芜不想管她，起身准备上楼回卧室，谁知刚抬脚，衣脚便被一只手扯住了。

　　“姑姑，你再陪我呆会呗！”

　　她声音温软，还带着一点不易听出的央求！谢青芜脚步停下脚步，不买账道:“我明天还有客户要见。”

　　言下之意就是，她要休息了。

　　谢尾萤闻言慌忙保证道:“明天我替你去见客户。”

　　谢青芜在商场上是出了名的冷硬心肠，哪是这么容易被说动的:“我累了！”

　　谢尾萤焉了。

　　“先滚去洗澡，回头去我房间。”

　　她是谢青芜在孤儿领养的孩子。

　　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在安微六安一个小小的福利院中，那时还尚年幼的谢尾萤和同龄的十来个孩子早早的被福利院院长从被窝提溜起来，梳洗打扮，穿上平时根本穿不上的保暖衣物，反复叮嘱着许许多多的注意事项。

　　其实无非就是有人打电话知会过，今天要过来看看孩子之类的。

　　这种情况，在福利院中每个月都会有发生那么一两次，很多孩子也都已经经历了好多次。谢尾萤因为是新来的，所以更是被反复叮嘱过要好好表现。

　　很多人来看孩子，其实也就真的只是看看而已，真正能被带走的屈指可数。

　　像她们这种年龄的半大孩子，能被领养的更是少之又少。

　　毕竟都七八九岁了，记忆力也正是最强的时候，谁也不愿意领养一个有着太多原生记忆的孩子。教养起来太过费功夫，性格也已经形成，就算是养大了多半也不一定就会和自己亲。

　　孩子意识不到这些大人们的顾虑，互相吵闹间还会进行攀比。谁谁谁某个月被什么人领养了，领养的那个家里多好多干净，吃的是他们根本吃不到大鱼大肉，穿的也比福利院好的不知道多少倍，就是厕所也都比这里的干净。
　　哪怕最后被送回来了，也是一种不小的谈资。

　　那时的谢尾萤因为在外几年的颠沛流离，对人防备心很重，性格孤僻不讨喜，和院里的孩子也玩不上。每天最多的时候就是自己坐在靠近福利院大门的地方，望着院外路过的人，不哭不闹。刚开始，院外看到的时候还会走过去说她一两句，时间长了，见她不惹事，也就由她看去。

　　院里的保育院都是雇来的，学历低，图的就是带孩子轻松，也不耽搁回家做饭做家务。

　　照顾这些个孩子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份能够拿着微薄工资的工作。其实甚至都算不上照顾，只要把房间稍稍整理一下，饭菜做好按时端上桌子，看着他们不让打架受伤就行。

　　毕竟，医药费对地处偏远的小小福利院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永远不要指望她们能像电视电影中那些保育员一样，每天睡前给你讲故事，在你因为某件事不开心时温声细语的安慰你。
　　那不现实。

　　院里对这次要来看孩子的人很重视，院长亲自到菜场买了不少菜和鱼肉，这让一帮平时都不大见到荤腥的孩子们很雀跃。

　　因为据说来的是个有钱人，甚至县里还有领导打过招呼，只要能让人成功把孩子带走，孤儿院不光会少一张口吃饭穿衣，甚至还会得到一笔数额不小的善款。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他们摆出大阵仗欢迎的会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女人看起来确实很有钱，她开的小轿车看起来也很贵，起码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并不见多识广的院长就从没看到过。

　　女人不仅年轻，还很漂亮，但话很少。县里派来同行的几个男人私底下对小心翼翼陪同在侧的院长耳提面命，但在她面前却都谦逊奉承小心伺候着，像是连说话都要斟词酌句的酝酿半天。

　　女人放话说要在福利院呆一天，让同行的几个人都回去了。

　　留下的除了冷冷冷清清的年轻女人外，还有一车子的新衣背包文具和堆成小山似的牛奶零食。

　　孩子们表现的越发乖巧听话，尽管分派衣物零食的时候个个乐的嘴巴都裂开了缝，依旧笔挺挺的坐在小桌子前，努力的刷存在，企图给女人留下个好印象，甚至是被领养。一眼望去，就只有安安静静的坐在最角落里的望着窗外大树出神的谢尾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年轻女人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她，看过去的时候却反被小孩拿后脑勺怼了。

　　一直全神贯注伺候这位大菩萨的院长见到这一幕重重的蹙了下眉头，却也知道不能当众斥责，只得陪笑的解释道:“这孩子刚进来，性子有些不合群。”

　　“是孤儿还是？”女人语气平常，像是就随口一问。

　　院外猜测不到她的心思，只当一时好奇，但依旧解释道:“其实我们也不清楚，是公安局那边送过来的，据说是被拐卖到偏远山区的的，刚好他们盯的一个人贩子落网了，在里面的时候交代的，因为找到的时候养父母被苛待的不成样子，这才被带出来送到了这里。”

　　如果之前在别人家生活的过得去，孩子也不会被接出来，这话院长没明说说，女人却是心知肚明。

　　这不是什么人情冷漠，也谈不上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只是单纯的社会问题。

　　任何年代，任何家庭，养一个孩子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况且，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遇到家庭会不会比原先的好。

　　女人性情偏冷，加上寡言少语的，喜怒不形于色，院长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原先推荐的几个伶俐孩子，也都没见她表露出任何心动的意向。

　　院长心沉了沉，以为她只是走个过场。
　　午餐过后，女人独自坐在离大门处不远的灰白斑驳墙壁下的小马扎上，看着一群孩子玩闹。

　　在这之前，这个位置一直是谢尾萤。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霸占了小女孩的领地，已经被划分到对方敌对的阵营。

　　小女孩不说话，只是满怀敌意的看着她。

　　“还记得家人吗？”女人声音放的平和，她清楚小女孩的防备，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有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家人？小女孩瞬间竖起浓浓的防备。

　　之前在那个不知名的山区，那对要求她叫他们爸妈的夫妻，只会想方设法的让她忘掉原本的名字家人。她会倔强的反抗，可换来的是一次次棍棒加身，她越是倔，落在身上的棍棒力度就越大，身上就会越痛，到底是个孩子，再硬的骨头，也硬不过阴暗的人心。

　　“愿意跟我离开吗？也许我还可以帮你找到你的父母。”女人还不至于计较一个孩子的言行，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孩因为不知名的恐惧而身体紧绷时才急忙补充道:“我说的是你自己的爸爸妈妈。”

　　女孩仍旧不说话，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希翼还是被心思缜密的女人捕捉到了。

　　“难道你就不想回到你爸爸妈妈身边去吗？”女人耐着性子柔声问道。

　　她也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引发一直倔强坚持的女孩一场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

　　“我只有爸爸和姐姐，没有妈妈……”

　　那一刻，女人原本密不透风的心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疼的尖锐。
　　最后的最后，女孩还是同意了，虽然她的点头与否根本不会到影响女人的选择，院长的拍板。

　　实际领养模式就是这样。一般只要领养的一方在领养书上签了字，就已经成了定局。孩子的意愿在几张薄薄的纸张面前，根本无足轻重，谁也没有人会当回事。

　　后来女孩知道女人名叫谢青芜，她也有了一个新名字，谢尾萤。

　　那个让她叫她姑姑的女人不是骗子。她像她当初在福利院承诺的那样，利用所有的空闲时间带她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找遍了所有她能记起来的地方，遗憾的是都没能找到只存在她模糊记忆中的父亲和姐姐。

　　直到十四岁那年一场意外的车祸，舅舅在医院病房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她。

　　回忆戛然而止，谢尾萤回过神来，神色黯然。

　　她没听见，先前睡着的谢青芜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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