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侠

　　玄秋醒来时见孟凌峰与吴悠都守在床前，一时有些无地自容，低声道：“我没事。”
　　孟凌峰正不知如何开口，吴悠便立即将话题岔开，道：“太师叔要不要喝水？”
　　玄秋睡得口干舌燥，便点了点头。吴悠立刻倒来一杯水，将玄秋扶了起来。玄秋喝了水，不愿再躺，吴悠便扶他在床头靠了。
　　玄秋坐定，看着二人，道：“我之前为了不想喝药，才说了那些话。让二位担心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此话一出，二人皆惊讶地看着他。玄秋心中惭愧，偏开目光，接着道：“至于日后是不是能习武，我当真不在意。当初我也不过是为着山中无聊，找些事做。如今下了山，也不必再纠结在习武一件事了。”
　　孟凌峰听他自己揭露那些小心思，反倒觉得他为人坦荡，生出几分激赏，激赏之外，又生出几分愧疚。玄秋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他还在担心自己，笑笑道：“我当真没事。”
　　吴悠看出孟凌峰有心事，略一思忖，将话题岔开道：“太师叔虽然醒了，还是请李谷主来瞧一瞧才妥当。”
　　玄秋道：“我没事，不必如此劳师动众。你们也回去罢。”
　　吴悠挑眉笑道：“便是没事，也可以请李谷主来重新把把脉开开药。”玄秋听出他弦外之音，便不再言语。
　　李谷主阴气森森地来了，一言不发地把了脉，冷冷丢下句：“没什么事。”便要走。
　　吴悠忙将人拦住，道：“谷主，不知那药方可否改改？别说太师叔整日躺的都没了胃口，便是我也觉得那药味道甚重，难以下咽。”
　　李谷主冷声道：“若是不想吃药，就别受伤。当日与人争强斗胜时怎么不想着这一日？”
　　吴悠忙道：“太师叔并非与人争强斗胜。他先是为了救我，后又为了保太玄观不受无极阁荼毒，才伤得如此。”
　　李谷主听他称玄秋为太师叔，已是稀奇，再听他提到太玄观，不禁疑窦丛生，问玄秋道：“你到底是谁？”
　　玄秋被送来之时命悬一线，孟凌峰与吴悠哪来得及解释前因后果，李谷主只是救人，其余并不想过问，因此一直没有问过玄秋身份，此时听吴悠这样说，却不禁好奇。
　　玄秋正了正身子，肃容道：“晚辈玄秋，多谢前辈相救。”
　　李谷主听了吴悠的话，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在太玄观有如此地位却又如此年轻的，也只有掌门玄秋一人了。然而听到玄秋二字，仍是忍不住有几分惊讶，后又化作一声叹息道：“那确实有些可惜了。”玄秋十六岁便已在武林小辈中难遇敌手，便是与许多前辈对阵，也不落下风，如今又过了八年，怕是愈加精进，如此难得的习武奇才，竟然经脉尽毁，着实令人叹惋。
　　李谷主心中惋惜，脱口说了出来，才惊觉自己失言，忙去看玄秋神情。玄秋却似不以为意，笑笑道：“事已至此，可惜便由它可惜去罢。”
　　“好。”李谷主抚掌大笑。他本以为玄秋年少成名，在太玄观又是众星捧月，必是心高气傲，受不起打击，不曾想此人竟是如此洒脱通透，不禁觉得有趣。

　　李谷主对玄秋有了几分欣赏之意，用药下针也多用了几分心，玄秋才发觉，原来那药本不必那么难喝，针灸也不必那样疼。又养了十余日，玄秋终于能够下地。然而因久卧于床，身上半分力气没有，才下地，便险些栽倒。幸而吴悠眼明手快，一把撑住玄秋。
　　李谷主与孟凌峰眼中皆有几分不忍，玄秋却浑作不知，漫不经心道：“躺了这些时日，身子都僵了，见笑了。”
　　李谷主干咳一声向吴悠道：“你扶他在屋内走动一下，也不必太久。毕竟他大病未愈，不要急于求成。”言罢便出去了。
　　孟凌峰知道李谷主是怕玄秋不愿人见到自己此时的窘迫，因此也随着一道出去了，临走前也忍不住嘱咐吴悠让玄秋注意休息。玄秋躺的浑身无力，续接的经脉又未曾复原，一用力便扯得生疼。他本是懒散之人，活动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自己要求歇着了。
　　才歇了不多久，孟凌峰便端着一碗药进来了。见玄秋已经歇下，不由有些惊讶，又有些心安。他本担心玄秋年轻气盛，急于恢复，会过犹不及，没想到玄秋竟比他们还沉得住气。
　　玄秋见他端了药来，微微蹙了蹙眉，终究还是乖乖将药喝了。玄秋才喝了药，孟凌峰不敢让他即刻躺下，只得陪他坐一会儿。
　　两人沉默片刻，玄秋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道：“当年是我不懂事，让孟叔叔受了这些年的苦。”
　　孟凌峰闻言道：“当年是我操之过急。那种情形下，任谁都一时难以接受，你不必自责。”当年孟凌峰到太玄观寻玄秋，告诉了玄秋他的身世。玄秋自襁褓之中便在太玄观长大，忽然有人说他并非被人遗弃，又告诉他家被人一夕灭门的惨事，玄秋那时不过十六岁，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一时心中烦乱，不等孟凌峰把话说完，便将他赶下山去。孟凌峰下山之时，亦是心情激荡，不意被玄明等人埋伏，自此被困于翠屏山后山，一困就是八年。
　　玄秋又道：“我后来下山，本是想寻孟叔叔，谁料八年一无所获。更不料孟叔叔竟被困在翠屏山。”
　　孟凌峰道：“你最后是如何找到我的？”
　　玄秋叹了口气，道：“我四处打听，皆无孟叔叔的消息，不禁觉得奇怪。哪有一个人是可以消失的这样彻底的。更何况孟叔叔若知道我在寻你，必定来找我才是。这些年始终不曾出现，必有缘由。我思来想去，孟叔叔被我赶下山，不可能就此远走，必定会留在附近待我回心转意。我在翠屏山附近遍寻不着，才想到孟叔叔可能在这翠屏山上。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想了八年才明白。”他想通之后，回翠屏山寻人，是以每日在山间徘徊，但终于发现孟凌峰踪迹之时，却不知如何向观中要人，直拖到那日与观中撕破脸，才下了狠心要人。
　　孟凌峰闻言一叹，玄秋哪是想不通，只是不愿想。太玄派将他留在山上，便是怕玄秋身世曝露，即便不给太玄派引来麻烦，玄秋也必定不会再留在太玄，玄秋一走，太玄没了支柱，终将分崩离析。因此不惜使出见不得人的手段，也要将孟凌峰困在翠屏山，使他无法带走玄秋。玄秋到底被太玄养大，哪里愿意承认太玄派这幅面目。
　　念及此处，孟凌峰不愿玄秋伤情，道：“或者当年你师傅师兄怕你知道身世，会起意复仇，就此万劫不复。”
　　玄秋淡淡道：“也许罢。”便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话头，道：“当年孟叔叔来找我，似乎有话对我说，不知是什么事？可是有仇家的线索？”孤云山庄一夕覆灭，却无人知晓凶手是何人。孟凌峰沉寂多年，必定是在暗中调查此事。
　　孟凌峰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现在还病着，等养好身体再说不迟。”
　　玄秋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多问。玄秋所服的药，本就有安神的作用，又兼之前起身走动，此刻已有些乏了，一晌不说话，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孟凌峰轻手轻脚地扶他躺下，退了出去。
　　吴悠每日都来扶玄秋走动，开始只在屋里，慢慢的，便可以到院子中活动一下了。大概半月有余，玄秋便不需人搀扶，可以自行活动了。然而他经脉尽损，毕竟不如常人，格外容易疲倦，每日活动之后，不久便昏睡过去。这一日，睡到半夜，玄秋却忽然醒了，他再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到院中透气。抬头正见一轮明月，才恍然意识到，这一日正是中秋。
　　玄秋因是孤儿，又在道观长大，对这些举家团圆的日子本没有什么感触，这些年又流落江湖，更是不知今夕何夕。此时见了这轮明月，却不知为何心有所感。玄秋忍不住一哂，果然是病中容易多愁善感，不知为何就想起来小时候中秋的时候，师傅也曾带着他和一众小辈，到山下的镇子上去看热闹，买些糖果月饼回来。玄秋的师傅本是出家人，按理说不应该凑这些热闹，想是念及徒儿徒孙年幼，逗他们开心的。
　　玄秋收回目光，心中暗笑自己竟这样伤春悲秋起来，忽然看见不远处的石桌上，李谷主正自己与自己对弈。玄秋心中好奇，便走过去看那棋局。
　　李谷主见他过来，道：“醒了？”
　　玄秋笑笑，道：“想是这些日子睡得太多，睡不着了。”
　　李谷主便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了，道：“那你陪我坐会儿罢。”
　　玄秋落了座，便盯着那棋局看。李谷主道：“你似乎有所思。”
　　玄秋自嘲地笑笑，道：“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些过去的事来。”
　　李谷主见他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也不与他绕弯子，道：“心里还是放不下？”
　　玄秋道：“未必是放不下，大抵还是不甘不信罢。”不甘这些年受师傅师兄利用，成为太玄观扬名的工具，不信同门如此绝情，一心只想得他心法，却不在意他的安危死活。想到此处，玄秋叹了口气，道：“前辈那日所说不错，我若非争强好胜，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那日他若要脱身，未必非动武不可，然而因心中这些不甘不信，一时意气用事，才伤得如此。
　　李谷主眉头一蹙，道：“后悔了？”
　　玄秋道：“悔倒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忽然忆起些童年琐事，觉得师傅师兄对我，也未必没有半分真情。我后来其实是猜出了孟叔叔去向的，只不愿承认。却因意气用事，八年不曾回翠屏山，连师傅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这些话，他对着孟凌峰与吴悠不敢说，怕他们多心。然而对着李谷主这个事外人反倒没有那么多顾虑。
　　李谷主本以为他心中对经脉受损不能习武之事多少仍有介意，却不想他说的全然是另一件事，见他神色哀伤，不禁有些吃惊。他一直觉得此人洒脱得有些无情，却不料他原来还有这些心事，一时不知如何劝解，只叹了口气。
　　这些话在玄秋心中压了太多年，此时借着病中脆弱，一股脑都说出来了，听得李谷主一叹，自失地一笑，道：“我心中其实是挂念师傅的，可惜……”惜字话音未落，玄秋忽地身子一颤，呕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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