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花儿故事

　　人人都处在恐慌中。来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许多老师也从学校辞了职，动身去云南和香港避难，富裕一些的家庭纷纷登上去美国的飞机，种种不详的迹象表明，容城快要沦陷了。
　　淑兰的家庭相当富有，她的父亲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预定了飞往美国的机票，准备举家迁移。
　　在淑兰离开的前一段时间，她见我时总是闷闷不乐，偶尔还会低头垂泪。我问她原因，她却不肯告诉我，后来司机先生把小姐要移民的事情对我说了。我一下就傻了眼，像闷头挨了一棍，完全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这是为了她好。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入日本人的魔爪，这些年从报纸新闻上已经见到太多日本部队的恶行，从731部队到南京大屠杀，桩桩件件都令人发指。容城沦陷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可怕的情形。她该走。对，她该走。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如此难受然而我很确定，即便我的心碎成了一地，她也该离开。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淑兰，却惹得她大哭一场。那是我们俩第一次吵架。我从来不知道那么温柔，那么细声细气的淑兰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嗓门。”爸爸逼着我去美国，妈妈逼着我去美国，家里所有人都逼我，为什么连你也逼我？”
　　“因为他们都是为了你好，他们都是爱你的！”
　　“那你呢？你也爱我吗？”淑兰冷不丁说，她的脸哭的花了，嘴角微微有些发紫。
　　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是的，我也爱你。非常爱。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走，我们就这么坐在榕树下看夕阳，直到我们两个人也到了快要落山的年龄，直到白发苍苍。可惜现在暂时实现不了了。”我有些沮丧，生平第一次地恨自己，恨自己力量如此微弱，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可是在这样纷乱的时代，谁又能保护得了谁？“我们没能在对的时候相爱，这不是我们的错。”我拉过她的手，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元丹放在她的掌心。这是我第一次拉她的手，第一次触碰她的肌肤，她的手又小又软，如此温柔，如此可爱，满足了我对一个女子身体的所有幻想。“这是我的元丹，可以续命，你去了美国好好生活。遇见对的人就嫁了，等到你儿女成群，家庭美满的时候，如果还记得我，就回来看看我。我一直都在这里，就在这里等着你。”
　　她泪如雨下。“你如果爱我，为什么还要让我离开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嫁给别人？我们的爱情就这么脆弱，敌人的炮火还没攻来，它就自己先碎了？”
　　“比起我们的爱情，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我说，竭力压抑着内心的苦闷和煎熬，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她能赶紧离开，越快越好，因为我怕她看见我失控时狰狞的模样。“你活着，我们的爱情就活着，你死了，我又去哪里寻我的爱？”
　　淑兰埋头哭了一阵，又想起什么似的要拉我一起走，我告诉她我的本体在这里，除非把榕树一起带走，否则我无法活下去。这个傻丫头居然真的动起了要把榕树挖出来带到美国的念头，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随着炮火一天天逼近，容城的所有学校都已经不再上课，平日书声朗朗的校园此时空空荡荡，硕大的容城国立中学几个字在此时看来就像是一个笑话。国都将不存，何来国立之说？
　　我不再在人前现身，没有淑兰的人类世界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什么让人留恋的。
　　淑兰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我常常仰望天空，每当有一架客机从头顶飞过，我就在想，那上面是否坐着淑兰？直到有一个晚上，司机先生开着那辆黑汽车出现在校门口，他告诉我，淑兰在那天回去之后向父亲说明了一切，希望能够留下来陪着我。她是大家闺秀，是孝顺的女儿，从来没有忤逆过父亲的意愿，却为了我欺骗父亲，拒绝父亲的安排。司机师傅对我说，刘先生非常生气，把淑兰关了起来，淑兰哭闹不休，不吃不喝，最后心脏病发，昏迷过去，刘先生吓坏了，等淑兰接受短暂的治疗，身体有些恢复过后，很快就举家去了美国。“美国医学昌明，小姐在那里一定会接受最好的治疗，你不必担心。”司机先生说。
　　她吃了那颗元丹吗？我想问，却不敢问。我不知道我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按照人类的说法，相爱的男女如果想要相守，应该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作为信物交给对方。我没有钱，买不起像样的戒指，我最珍贵的就是我的元丹，给了她，陪在她身边，就像我陪在她身边一样。我希望她在危急的时刻吃下这颗元丹，然而我又希望这样危急的时刻永远不要发生。我希望在以后的某一年某一天，我能够看见一个女子，无论她是年轻还是年老，是青丝依旧还是白发如雪，她手里握着一颗碧绿的珠子，来到我的身边，轻轻敲一敲我的树干，对我说:“兴邦，我回来了。”
　　“为了这一天，我等啊等，始终没能等到。容城最终沦陷了，大批穿着军装的日本士兵像蝗虫一般涌进这个城市，将这个海滨城市原本的美好宁静啃食殆尽。国立容城中学被改成了帝国王道乐土中学，学生们开始被迫学习日语，每个早晨，他们被要求向东方鞠躬，因为那里是日本天皇的方向。我也一度遭受生命危险，日本政府嫌我占了校门口大片江山，想要把我砍掉，是校长拼死保护，我才被勉强留了下来。当时我的道行依旧浅薄，但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国立容城中学，否则淑兰很可能会找不到我。我甚至有了疯狂的念头，如果日军强行砍伐我，我就和他们同归于尽。”
　　“我一直不愿意主动寻找淑兰，我害怕她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她已经忘了我。如果这个时候我出现，一定会造成她的困扰。我想等她来看我，然而我快死了，再也不能等了，”兴邦垂下头，他说了太多话，声音也有些沙哑，显得很疲倦，“我希望能再看她最后一眼，我知道这也许很不对，但是我……我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怎么的，听完他的故事，我也觉得莫名的身心俱疲，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亲身经历了一番他们两的爱情故事。从来缘浅，奈何情深，古今爱情所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令人凄婉的故事吧。“你把元丹给了淑兰，那她呢？她有交给你什么信物吗？”
　　“她给了我一缕她的头发。我一直贴身放在心口。”兴邦看着自己的胸口，”那是司机师傅后来交给我的，司机师傅说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昏迷，偶尔醒来一次，拼着力气绞了一截头发，嘱咐一定要交给我。她说她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她一直很爱惜自己的头发，轻易动不得，她希望我能够时时想起她，想起她的头发，想起她的脸，想起我们一起坐在榕树下看夕阳的日子。她说她喜欢榕树，因为榕树有顽强的生命力，让她觉得生活有盼头。她希望能看到我变得更加健壮，生出许多气生根扎进土里，等她回来，会发现当年的一颗榕树，如今已经独木成林。可是我快死啦，这个承诺可能实现不了了。”
　　我递了一杯水喂兴邦喝下，他吸足了养分，人看着精神了一点，然而或许是回忆起了伤心的故事，这让他的神情显得很憔悴。
　　“虽说这个故事开始有点悲剧，但我一定会为这个故事画上喜剧结尾的。你放心好了。”我拍了拍胸脯，一时得意忘形，手一抖水一泼，把兴邦差点呛死。他听了我的话，眼睛亮了亮，是真正高兴的笑模样:“谢谢你，柳生。你真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的门。”
　　“比你的淑兰都好吗？”我朝他眨眼睛，看着他尴尬的模样哈哈大笑，我承认他的夸赞让我心花怒放。这么多年来，我除了是父母的累赘，就是班上的后腿，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亲人，好像生在这个世上一无是处。从来没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地夸奖我，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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