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

　　隆丰二十二年夏，暑气逼人。桐城城内的草木花树仿佛都萎靡了几分，在烈日之下耸拉着枝条。饶是李遇时所居住的与秀园内绿树成荫，花木繁盛，比别处要凉快一些，府内的用冰量也大大上涨。林灯倒是早早地带着许棠到了郊外别庄去避暑。早年许棠的父亲许怀山在桐城郊外的景山山麓置了一处庄子。庄子占地不算太大，胜只胜在周围风光极好。景山不高，但树木葱郁，清澈的溪流交错流淌，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野鹿、锦鸡、兔子等温顺的小动物错错落落地在林间喝水觅食。由于景山不算偏远的深山，又常常有附近的农户上山采药打猎，小孩子上山摘野果，所以凶猛的野兽十分罕见，总得来说比较安全。
　　初夏时，林灯便已邀请顾逢绵一起到许府的郊外别庄避暑，两人也能有个伴。当时天气还不太热，顾逢绵便婉拒了密友的邀请。这会进入了盛夏，真真是一动弹就出一身汗，顾逢绵忍不住也想带上儿子到林灯的别庄去消消暑。当即命人递了信给林灯，次日一大早林灯便派了马车到与秀园接到了顾逢绵和李遇时。
　　李遇时到别庄时，一下马车便看见许棠像只小狗一样在门前巴巴地等着他。天气炎热，小姑娘手里还捧了一个冰碗，小口小口地吃着冰碗里晶莹剔透的凉粉。
　　李遇时唤了一声：“棠棠。”
　　许棠抬头，用小奶音奶声奶气地喊：“哥哥！”
　　这几年来，林灯和顾逢绵常常来往，因此两个小辈之间虽然年龄差了九岁，但也十分熟悉。许棠学会说的第三个词便是“哥哥”，仅仅列在“爹爹”，“阿娘”之后。从许棠记事起，李遇时便陪伴在她身边，抱她哄她给她买些小玩意。就连许棠学会走路都有李遇时的一份功劳。因此许棠十分亲近这位哥哥。而李遇时前生没有亲近的姐妹，今生他看着许棠出生、成长，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大红襁褓里的一个小婴儿到现在这个扎着花苞发髻的四岁小姑娘，许棠在他心里终究有着不一样的地位。李遇时性子冷清，但他对这位小妹妹的宠爱呵护令熟知他性情的母亲也不禁咋舌。
　　李遇时走过去，熟练地抱起许棠往庄子里走。
　　许棠这会儿已经会说许多话了，在李遇时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哥哥，我跟你说，这里附近有很多只小猪！”
　　李遇时还没来及回应，许棠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猪是粉色的，跟棠棠的裙子颜色一样！”
　　李遇时腾出一只手捏了捏许棠粉嘟嘟的小脸蛋：“那小猪可爱吗？”
　　许棠嘟嘴：“可爱，棠棠也可爱。”
　　李遇时弯了弯唇角。
　　李遇时随母亲见过林灯后，许棠便迫不及待地拽着他去看她最近的新宠——几只新生的粉色小猪。
　　猪舍离别庄约一里多路，许棠的贴身侍女绿袖领着他们走了约一刻钟才到。出生不久的小猪十分脆弱，容易染病，农户指望着养大这批小猪卖了换钱，因此对小猪照料得分外精心。猪舍里新铺了干草，粪便已经被农户清理干净了，凑近了也没有闻到什么异味。到了猪圈，许棠便从李遇时的怀里挣脱，跑到猪圈中和她的新伙伴玩耍。小猪没什么攻击力，这些日子和许棠混熟了，因此许棠在猪圈如鱼得水，毫无压力地融入到一群嗷嗷叫的小猪之中。
　　许棠抓住其中一只小猪的耳朵，轻轻捏了捏，笑嘻嘻地抬头：“哥哥，这只小猪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它最好的朋友！”
　　李遇时看着许棠弯弯的月牙笑眼，语气温柔了几分：“为什么？”
　　颜控许棠小朋友回答得斩钉截铁：“因为这只小猪最好看！我还给她起了名字，叫红红。”
　　李遇时万万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月，许棠小姑娘就结交到了她最好的朋友，还是一只叫“红红”的猪。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反应。
　　许棠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着恼，再接再厉地提问：“哥哥，你说这些小猪是不是都特别可爱？”
　　李遇时伸手摸摸“红红好朋友”的小脑袋：“整个猪圈你最可爱。”
　　许棠笑眯了眼，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不多时，林灯身边的大丫鬟红棉来请二人回别庄正院用午膳。许棠只好依依不舍地和她的好友红红告别。
　　天气酷热，人的食欲也随之下降。李遇时倒还好，他每天坚持习武，消耗较大，又正是十三四岁长身体的时候，每天的饭量极大。而顾逢绵身子弱，又苦夏，这些日子一直吃不下什么东西。林灯特意命人做了几样消暑开胃的小菜。
　　皮蛋拌豆腐的豆腐是当地农户用清冽的山泉水和自家黄豆所做的豆腐，颜色洁白，格外新鲜嫩滑。皮蛋去了蛋黄，只留了金黄色的剔透蛋清。用适量麻油，香醋，酱油，盐巴，蒜蓉一拌，再撒上几片香菜，无论是颜色还是口味都十分清爽开胃。此外还有花参炖鸡，八宝肉片，香煎小黄鱼，凉拌山笋丝，芹菜炒百合等，荤菜素菜齐备。
　　顾逢绵的胃口难得好起来，尤其钟爱豆腐和鸡汤。花参炖鸡撇去了浮油，半点儿也不腻，鸡肉的浓香和花参特有的微甘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入口香醇。
　　许棠这会儿已经会自己吃饭了，挥舞着小勺子把八宝肉片往嘴里塞，吃得两颊都鼓起来，像个小松鼠。李遇时怕她滞胃，便往她的小碗里放了些芹菜百合。过了片刻，他发现许棠碗里的米饭不少反增，堆成了一个小山包吗。把米饭拨开一看，碗底赫然是他刚才夹过去的芹菜百合。
　　李遇时的眼底有一丝笑意，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憨，关键时刻却挺机灵。但挑食的毛病不能惯着，李遇时板起脸，语气清冷：“吃蔬菜。”
　　李遇时眼底的笑意被隐去，双眸仿佛一汪寒潭，许棠小动物般的直觉告诉她，这会儿还是乖乖把蔬菜咽下去为好。小计谋被发现了，许棠扁了扁嘴，苦着脸把芹菜和百合塞到嘴里，咀嚼了好久才吞下去。吃个饭仿佛上刑。
　　用完午膳，再稍稍歇息消食两刻钟，许棠趴在绿袖怀里回卧房午睡。李遇时则回到林灯命人为他准备的客房里读书习字。
　　傍晚时分，火红色的夕阳镶嵌在天幕之上，即将隐没于起起伏伏的山脊线。金黄橙红颜色多变的云霞铺满了西方的天际，也染红了远处的屋顶，平坦的田野，袅袅的炊烟。甚至路边的野花也染上橙红的光辉。
　　夕阳残照中，李遇时牵着一头高大健壮的牛。
　　没错，牵着一头牛。牛上坐着许棠，许棠握着牛角，好不逍遥自在。
　　一个时辰之前，李遇时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一头牛甩着尾巴驮着许棠，一步一步向他悠悠走来。不知是谁在牛角上各绑了一条鲜艳的红绸带，微风拂过，红绸飘扬。许棠坐在牛背上，顾盼之间神气又威风。绿袖战战兢兢地跟着那头牛，生怕许棠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李遇时当即拧眉：“危险。下来。”
　　许棠睁大了眼睛：“危险是什么呀？”
　　李遇时上前想把她抱下来：“就是你会摔跤，很痛。”
　　许棠摇摇头：“不会的。小黑是我最好的朋友。”
　　李遇时忍无可忍：“你到底有几个最好的朋友？”
　　许棠老老实实地回答：“很多个。”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哥哥，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李遇时一时竟无言以对。
　　许棠和她的好友小黑正是最要好的时候，来到别庄认识小黑后，她每天都要爬到牛背上，让小黑驮着她去看夕阳。林灯一开始便知道闺女的这个特殊爱好，只是她不但不阻止，还命人把小黑好好洗涮打扮了一番，那两条飘扬的红绸带便是她的杰作。当然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叮嘱绿袖要时刻跟紧小姐，不容有任何闪失。
　　这会儿李遇时强行把许棠抱了下来，许棠心里当然是不乐意的。她一向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难过了也只默默地掉眼泪，带着哭腔小小声在李遇时耳边说“哥哥，我想和小黑去玩。”。
　　许棠平日里盈满了笑意的大眼睛充满了泪水，豆大的泪珠在长长卷卷的眼睫毛上打了个转儿，啪嗒一声掉到李遇时的肩头。
　　李遇时面上保持着镇定，心中却有些慌，前生面对腥风血雨时面不改色的镇定冷静不知道躲到了哪个角落。许棠的眼泪仿佛有温度，把他的心都烧得焦灼起来。着实是许棠虽然受尽宠爱，却从不恃宠生娇，一向是一个乖巧温柔的小姑娘。除了婴儿时期，李遇时还没见过许棠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李遇时默默把许棠放回牛背上，温柔地伸手把许棠的眼泪轻轻擦去，似道歉又似安抚。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许棠又兴高采烈地和李遇时说起她这阵子在别庄的见闻。不到五岁的小孩说话没什么条理，颠三倒四，想到哪儿说哪儿，李遇时却半点没有不耐烦，静静地听着许棠奶声奶气地讲话。夕阳把二人一牛的身影拉长，冬青和绿袖远远地落在后面，连路边的鸣虫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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