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中鹿

　　帐篷里只剩下了他行走间衣料的摩擦声，听到这句话，他也停了下来。

　　此番真的是万籁俱寂了。

　　阿芜见他不说话，于是自顾自脱了大氅，坐在床边上轻声问：“先生为何不说话？”

　　苏暮情知躲避不过，斟酌道：“我在想……阿芜也长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回答。坐在床边铺床的力气有些蛮，声音也控制不住的有些冲：“先生就是这个回答吗？”

　　“你想要什么回答？”苏暮四两拨千斤。

　　她“嚯”地一声站起来，黑暗中咄咄逼人的走到苏暮面前，近的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固执的说：“先生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沉默了很久，后来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那阿芜你自己为何不想嫁给他？”

　　她一下像被人抽走了筋骨，几乎要瘫坐在地上。苏暮迅速将她的两只胳膊托住，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小心点。”

　　贺兰芜挣出来，快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几乎用上了内力，和衣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脸，闷闷道：“不早了，先生早些休息吧。”

　　睁着眼睛听到苏暮的脚步声走向他的床，她才慢慢将眼睛露出来，狠狠松了一口气。

　　摸摸自己的脸，烫的简直像阿玛烙的煎饼。

　　还好他没有掌灯，看不见她此时的窘迫。

　　苏暮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掣着纯钧掀开了帐篷。

　　心首先要静下来。纯钧出鞘，如水月华流转在花纹繁复的剑身上，映在他波澜不惊的一双眼里，灰色的瞳仁冰凉，看得人定会心口骤然失温。

　　大开大合的破云剑法糅进最醇厚的内力，风沙席卷而过，帐篷外的红柳压弯了腰，随着空中无形之气疯狂摇摆，发出狂暴的呼声。

　　苏暮青色的袍角翻飞，腾跃间攻势渐消，飞沙渐平，他站定在一片空地之中，负着手沉声道：“出来。”

　　阿贝尔咬着唇不情不愿的站了出来。

　　“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阿贝尔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抱拳道：“暮先生为何不让阿芜嫁给我？先生明明知道我对她……”

　　他抬手，声音冰冷：“莫要纠缠，阿芜不可能嫁给你。”说完就迈步向前走去。

　　“暮先生总要给我一个理由！”阿贝尔疾步跟上他，声音激动：“你也不是他的父亲！”

　　“我来告诉你理由！”

　　阿贝尔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阿芜……你来了……”

　　苏暮淡淡的看着穿着一袭白色的单衣负着双手走出来，额上碧绿的玉环在月下发出幽幽的光芒，婉转的投射在她丰盈莹白的脸上。

　　她昂首站在阿贝尔面前，瘦削的身形不见丝毫怯色：“我只把你当朋友，至于别的，绝无可能。”

　　阿贝尔颤抖咽了一口唾沫，听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你喜欢沉舟？”

　　她轻笑了一声。静谧的夜色中，这声笑凉薄的渗人，阿贝尔又打了个哆嗦。

　　“沉舟还小，况且我们三个都是好朋友。阿贝尔，你莫要乱说。”

　　“那你喜欢谁？”阿贝尔青筋毕露，低声咆哮。

　　贺兰芜轻描淡写的反问：“我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贝尔像受了打击，黑夜里也能看得见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他往后退去，脚下却踉跄了一下，最终他转过身，一刻不停的跑远了。

　　夜色浓郁，苏暮没有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走到她身边解开青衫披到她身上，温声道：“怎么也不穿件大氅？”

　　她却萎靡下来，无精打采的说：“忘记了。”

　　他负手看天色，冬夜的星空璀璨，不由得想起初见她那天，也是个繁星漫天的日子。一晃眼，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她俨然就是小小的自己，连负着手装模作样深沉的样子都无二致。

　　怅惘之色一闪而过，他喟叹道：“睡吧。”

　　翌日。

　　昨晚虽然不愉快，但阿玛还是早起尽心准备了丰盛的吃食，几个人肚子填的饱饱的，依照苏暮的吩咐带好了家伙什，一行四人往赛里木湖腹地行去。

　　赛里木湖是一片更为广阔的水积地，远古以来，天山上的积雪逐年融化，西北边上的水流半数都汇入赛里木湖，故而湖水从未干涸。

　　黎明前后的天色将亮未亮，天幕是一望无际的薄雾蓝，远远地和湖水连成一线，分不清何处是边界。

　　苏暮手搭在纯钧上面，吩咐他们三人紧跟在自己身后，不要出声。

　　贺兰芜胆大，从后面快步走上前站在苏暮身边，一只手因谨慎紧紧地握住剑柄，另一只手则不知不觉间牢牢攥住了他的衣角。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靠前了半个身子，将她挡在安全区域。

　　“你们在此稍候片刻，”苏暮枯着眉毛说，“阿芜，不要再过来了。”

　　贺兰芜瘪瘪嘴，再次握紧了剑。

　　他飞身向前，脚尖轻点在结了冰了湖面上，纯钧画圆。

　　贺兰芜目不转睛的看，不一会儿就看出一点门道，他的步法看起来像是他教给她的太极八卦，凝神细看又不大像。她心里着急，转身叮嘱阿贝尔和沉舟：“你们两好好待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到哪里去？”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拍着胸脯道：“哎呀，先生吓死我了！”

　　苏暮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不听我的话？”

　　她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辩驳。

　　他倒没说什么，背着手吩咐：“沉舟、阿贝尔分别去东南两角凿冰，切记，动作要迅捷，不要发出大的声响，出现异动，立即离开！”

　　两人领命，纷纷带着短兵刃向湖中走去。

　　贺兰芜探头看了了一下他们离开的方向，疑惑的问道：“先生何不直接用纯钧凿冰？”

　　他淡淡道：“纯钧非凡器，铁背鱼威力异常，嗅觉灵敏，不说稍灌入内力它便会觉醒，仅是纯钧的味道便会让它躁动起来。”

　　她搓着手贼兮兮的笑，“那我做什么？”

　　“这是什么动作？”苏暮瞥她一眼，“好好说话。”

　　她马上站正，肃着面孔一板正经的问：“请教先生，我能帮什么忙？”

　　“不急，”他远眺，成竹在胸：“等太阳。”

　　天边第一抹鱼肚白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沉舟他们已经凿好了一尺见方的洞。苏暮让他们站远些。从腰间抽出纯钧剑，两手慢慢握紧，悬身进湖。

　　纯钧剑气甫一入湖，东南两角的洞口立刻探出来两只硕大鱼头，头卡在洞口出入不能，巨大的鱼很快狂躁起来，两边交替嘶吼一声，三尺深的坚冰出现一道道裂缝。

　　“阿芜！网！”一声暴喝传来。苏暮以一种肉眼所不能辨清的速度旋身飞来，剑身没入坚冰，东南两洞之间炽白耀眼，两头鱼“轰”地一下挣破了坚冰，张开巨大的獠牙一齐朝苏暮高速撞来。

　　与此同时，贺兰芜跃至半空，寒光闪闪的巨网一端准确无误的落入苏暮手中，另一端牢牢牵在贺兰芜手中。

　　两人心照不宣，合作的天衣无缝。巨网在他们手中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两头鱼精准的落入网中。

　　未及巨鱼翻身，贺兰芜以光速从半空中掠至苏暮身边，一条巨鱼眨眼间翻身向上，锋利的牙齿迅速咬合，恰恰咬住了她白色的衣角。

　　苏暮分身乏术，暴怒之下纯钧携带雷霆之势从另一头鱼的鱼口洞穿，剑气射在另一条咬住贺兰芜衣角的鱼，第一条鱼直接落地，血雾狂喷，万分狰狞；另一条鱼的身体剧烈的晃了一下，松开了巨大的鱼嘴。

　　同一时刻，贺兰芜一声轻叱，奋力挣开鱼嘴，一片白色的袍角应声而裂，发出“滋啦”一声响。她一脚迅速踩住鱼嘴，借力向上。顿时一片青色的的光芒笼罩了整个湖面，以波纹渐次荡漾开来。

　　只见半空中的贺兰芜，双手握着一把巨大的青色古朴剑，蓄势从半空中爆喝一声，斩在庞大的鱼身上。

　　铁背鱼甚至来不及做出攻势，就直接湮灭在了贺兰芜巨大的剑下。

　　红色的血从鱼腹中溅出来，贺兰芜的白衣大半都被染红。

　　苏暮不顾心神震动，迎着她无比嗜血的眼睛，一手大力收紧渔网，然后松开一掌推出，两条巨大的鱼尸重重砸在地面上。

　　湖面已经彻底碎裂开来，贺兰芜忽然软软的坠了下来。

　　苏暮飞身一把接住落下来的贺兰芜，慢慢落在地面上。

　　只略懂一些拳脚之术的阿贝尔腿一软，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被沉舟一把搀住，他呼吸沉重，“站好了，不要孬。”

　　沉舟跟着父亲学了不少中原武功，但方才贺兰芜和苏暮所使的剑术，以及他们掌下的巨大内力，实是他一生从未所见、从未所闻。

　　他从前不明白为何父亲面对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时，谈笑之余总带着莫名的尊敬。今次他亲眼所见，从不能置信到彻底拜服，只需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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