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殇

作者:扫黛林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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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江竹上痕无限


      “荒唐!”颠簸的马车上,孔明嗓音虽低,但左右都已悉知——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此时已是怒极,“湘儿重伤未愈,你怎么还让她陪同祭祀!”
      姒湘昏睡不醒已是三日,脸色灰白,眉峰紧簇,朱唇亦早失了血色渐渐变得绛紫。孔明日日施针,却依旧毫无效果。
      蜀军尽渡泸水后,魏延便卸了甲,面色一直沉郁,终日不声不响陪伴着姒湘。听孔明的斥责,再一次后悔得钻心:“丞相,湘儿这伤,是魏延莽撞了。”语声亦是低低的,沉痛压抑,“只求丞相再劳神医治她!”若不是湘儿坚持,他怎会允许她带伤祭祀?却没想到……
      孔明叹道:“三日来,我已经试过七七四十九种针法,按理,湘儿早该醒了。她虽然伤重,可恢复了半月应该已无大碍。”只是,这次复发实在来得蹊跷。恐怕,他亦是无能为力……
      魏延急了,“扑通”跪在孔明膝前:“丞相,文长一生别无他求,只想湘儿健康平安。这些年末将征战南北,终于让她不用再颠沛流离。”字字道来,不觉已是语带哀声,“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他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不再对我笑,不再拉着我衣角闹着要我陪伴……”
      孔明别过脸,忍了心底酸涩,缓了语气:“身为湘儿的相父,我怎会就此撒手?文长此话过了,快起吧。”
      “只是军中医药短缺——只是些寻常金疮膏、生肌之药,麻沸散诸草药,难以救得湘儿之病。”孔明难掩忧心,“何况,日日行军,车马劳顿,湘儿的身体怎生受得如此劳累!”
      魏延用被子裹紧姒湘,轻柔的把她稳稳搂在怀里,对孔明说道:“魏延恳请丞相命大军速行。只有尽快回都,湘儿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湘儿受不得颠簸,余下路程魏延将一直抱着她。”

      十月。成都。天朗气清。
      南门三十余里外。熙熙攘攘,车马将驿道占得水泄不通。
      当先一顶明黄辇帐,金黄的流苏在微凉的秋风中摇动。细看那銮驾,竟是上好楠木所制,纱罗垂下,隐隐见得辇上精致的雕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秀雅奢华中不乏古朴苍劲,两者竟然圆润醇和,浑如一体,不觉丝毫牵强,反让人目眩神迷,赞叹不绝。
      此等雕纹,乃蜀中“神工”女微之作。相传女微美貌非凡,一手绝技鬼斧神工,却生性孤高,极少青眼于人,丝毫不为名利所动,哪怕是皇室也绝难获得她一件刻品。因此,天下不乏权势熏天或家财万贯之人,却鲜有人有幸收藏“神工”之作,更惶论置为车辇。
      如此作用,被称为暴殄天物亦毫不过分。
      而那纱罗中人,丝毫不觉自己奢靡铺张,稳稳坐着,安之若素。
      辇后之人皆是鲜衣怒马,身着朝服,肃然而立
      今日在此众人,全是蜀汉朝臣。
      而众位朝臣在此,分明已是立了多时。
      “丞相大军离城不过三舍,顷刻便抵达了。”一员小将匍匐于辇帐前。
      “朕知了。”辇内之人淡淡说道,掀了纱罗,下辇,静静候了。
      “主上。”众人跪了一片,山呼万岁。
      “免了。”说话之人正是后主刘禅。面如冠玉,双眉入鬓,浑身上下一派帝王威严,而柔和的神色敛了肃杀之气,多了些仁和。

      不远处,车马嚣嚣,尘土飞扬。大军模样已能隐隐见了。
      后主年轻的脸上难掩欣悦。
      车驾近前止了。孔明慌忙下车,伏于道上,不胜恭谨:“臣平南日久,让主上担忧了。”
      后主扶起孔明,言辞恳恳:“相父兴兵深入南疆那化外之地,整整一年,所历艰辛言语难喻。朕一直挂念相父。如今相父平南归来,于江山于社稷可谓功不可没!”
      百官齐齐拜倒,呼声震天:“我等恭迎丞相平南凯旋!”
      “相父出师时还是春,如今回师,竟已是秋了!这些日子以来,相父身体可好?旧疾可有再犯?”后主关切的说道。
      “臣谢主上关心。”孔明慈爱的看着他,“湘儿一路悉心照料,臣一切无碍。”想起车里不醒人事的姒湘,孔明心中一痛。
      后主四处张望,寻那个娇小活泼的身影:“湘儿呢?一走一年多了,她也不思念我这个哥哥——此次回都竟然藏着不见我!”
      “主上!”孔明再次伏身,“湘儿为救臣遭刺客重创,至今昏迷不醒!”
      “什么?”后主乍听之下,忧心如焚,冲进车内,“湘儿!”

      秋意渐渐浓了。细雨如丝,淅沥着,便湿了人心。
      “飒飒西风满苑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后主拾了姒湘的书卷,细细读了,不禁赞道:“语意纤修而内蕴王气,湘儿越发灵秀了!”
      顿了顿,他又笑起来:“莫非是在宫中呆地久了,染了些朕的帝王威仪?”
      “阿斗哥哥又笑话湘儿!”姒湘瞪了瞪他,“这是湘儿从别处看来的句子。说了多少次你也不理会。”
      曲裾深衣已是薄了,姒湘在外面裹了一件厚厚的貂毛长袍,露出尖尖的脸儿。她蜷在帘子里,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窗外一片湿润的色泽。
      在宫中调理了两个月,瘦的几乎轻若无物的姒湘才渐渐能下地了。“军中治疗不佳,又毕竟沾了泸水湿气,从此,已是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寒之时,便极易发作,其心如绞,痛不可当。湘儿,再不能过度劳累或大悲大喜。”这是相父背着她对阿斗哥哥说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姒湘岂会不知?
      后主似乎心不在焉,静静看着那一丛丛雨里怒放的生命。
      “阿斗哥哥?”姒湘拉拉他,“在想什么呢?”
      记忆中,先主去世以后,少年即位的阿斗哥哥在她面前总是一脸明朗温和的笑容,仿佛是她无声的慰藉:“朕在一日,定会护湘儿一日。”
      “盛开在秋天又有何不好?非要与桃花开在一处才是最好的归宿吗?”后主喃喃说道,似在问她,又似自语。
      思考良久,姒湘轻轻的说:“开在秋里,自然也是好的,只是毕竟寂寞了些——‘我花开后百花煞’啊。”
      “寂寞又何妨?”后主有些执拗,“花事,原是为了知音人。秋花难道便失了香,难道便被那春芳比了下去?”
      说话间,一人青衫潇洒,施施而来。
      后主眼神一亮。
      那人眉清目秀,俊颜清朗。只见他微躬了身子:“主上,奴奉命为姒湘小姐送湘帘而来。”
      后主看向他的神色脉脉含情:“皓,朕已赦你脱了奴籍,下回若再自称为奴,朕可要不悦了。”
      “原来这便是那臭名昭著的宦官黄皓了!原以为是何等委琐阿谀之人,却不想他竟然气骨疏郎,落拓清嘉。”姒湘暗忖,“只是,也不知阿斗哥哥从哪里识了此等败类。若不是相父和自己出征在外,哪里容他接近阿斗哥哥!”姒湘了然,看向他的眼神不免鄙夷。
      迎着她的眼神,黄皓不卑不亢的笑道:“脱了奴籍,是主上莫大的恩赐。皓却万不敢当,旁人议论起来,皓自是不在意的,但若污了主上之名,皓万死亦难辞其咎。”言之凿凿,却是已立即改了自称。
      后主淡然一笑:“你总是想的多了些。朕的名声,天下自有公允。”看看姒湘,道:“把那湘帘展了看看。”
      姒湘素来喜欢湘帘,不仅因其做工雅致秀美、意韵悠长,更是因为娥皇女英泪染湘竹的凄美传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这点爱好怎么在偌大蜀宫里居然会人所共知。
      黄皓命宫人在地上先铺了两层素绢,而后退后两步,轻轻展开手中竹卷,小心翼翼铺于绢上。
      姒湘轻轻吸了口气。眼前的帘子竹色均匀,墨莹翠润,一看便知是上等湘竹所制。竹片上细细雕了投江的二女,其人神情细腻,栩栩如生,盈盈双眼里似乎还有朦胧泪意。
      “女微之作!”姒湘惊讶不已,“阿斗哥哥,你如何收了这么多女微的刻品。怎么求来的?”
      后主但笑不答,只问:“湘儿可喜欢?”
      姒湘用力点点头,复又忧道:“只恐怕太奢华了些。”
      “湘儿小姐常年在外,主上有些事您是不知道。”黄皓笑着说,“前些年,主上狩猎出巡时,飞身从马蹄之下救了女微,她从此便钟情于主公。年年都送来好些刻品,说希望主上用时便能想起她。”
      “果真?”姒湘看着后主,世人盛传的风流天子竟然遇了如此良缘。
      “想不到才傲天下的‘神工’竟也是痴情之人!”姒湘笑道。
      后主脸色微红,颔了颔首,看向黄皓,说道:“皓,还提这些作甚。朕心你岂能不知?”
      黄皓深深回望后主,肃然说道:“皓,一直深感主上厚爱。夙夜祈祷,唯愿陛下龙体安康,富寿绵长”说罢,缓缓跪下,认真磕下一个头。
      后主急扶起他:“爱卿何必多礼!”
      姒湘在旁观察许久,突然有些明白了。原来阿斗哥哥……只是,黄皓为何不祈蜀汉江山永固?
      摒退黄皓,姒湘定定看着后主,语带迟疑:“阿斗哥哥,你和黄皓……”
      后主有些难堪,沉默半晌,轻轻的应了一句:“确如湘儿所想。”
      姒湘惊了:“阿斗哥哥!”日后,若让那黄皓把持朝政,我蜀汉江山岂不是……
      后主看着窗外漫天的菊色,有些偏执的激狂:“秋花难道便不如春芬?那卫灵公、安陵君之情便一定输了文君相如?”
      “宫中佳丽三千,可没有一人是真心对朕。朕日日看那些虚假的笑,以至后来一闻到浓浓的脂粉味便恶心欲呕——还好湘儿从不摆弄那胭脂水粉。”后主一提起宫里嫔妃,表情依然厌恶无比,“只有皓,无欲无求,全心对朕。连咬到一个好吃的梨,也会忙切了另一半给朕送来……”
      “朝中大臣,表面对朕必恭必敬,可背后,都在骂朕□□荒蘼!”后主激动的吼起来,“他们,一个个,在背后用手指着朕,骂朕是无用昏君,骂朕宠幸佞人,只有靠着相父才勉强坐了这皇位!”
      姒湘握住后主的手:“阿斗哥哥,你先听湘儿问你一句话。”
      后主点头,神色满是自暴自弃:“连湘儿也和他们一样,在心里鄙薄的骂我吧?”
      “阿斗哥哥,你可曾为了黄皓停了早朝?”姒湘问道。
      “那阵子皓重病在床,朕实在无法离开他。”后主轻轻的回答。
      “阿斗哥哥,你可曾偏听黄皓之词,而斥退与他意见相左的文武大臣?”姒湘又问道。
      “一两次耳。”
      “阿斗哥哥,你可有过将政事交与黄皓代为处理?”
      ……
      姒湘静静看着他。
      后主沉默。
      姒湘温柔的开口:“阿斗哥哥,湘儿和朝臣们并不是一般想法。湘儿以为,世人皆耻断袖之恋,而哥哥竟然能和爱人执手共对天下之人,如此勇毅,湘儿深为钦服!”
      后主惊讶抬头。
      凝视着后主,姒湘眼神里无限真诚:“阿斗哥哥,那哀帝以帝王之尊,竟肯为了董贤断袖;龙阳君对鱼落泪,只忧君情易衰,魏王便为了他,终生不再纳一人;安陵君、楚共王誓同生死,愿世世相伴……断袖之恋的深厚情谊,不但丝毫不亚于男女之间,甚至更为惊天动地。在这礼教森严的天下,哥哥能将自己所爱召告世人,湘儿真的无比佩服!”
      后主神色激动:“湘儿,你当真如此认为?”
      姒湘用力点点头:“当真。”
      后主将她一把抱住:“湘儿……”
      姒湘回抱着他,感觉他在微微颤抖,轻柔的回答:“阿斗哥哥,湘儿会祝福你们。”
      抬起头,姒湘看着后主的眼睛,话锋一转:“而皇兄请听湘儿一言。你不可忘记,你不仅仅是他的爱人,你更是君临天下的帝王!皇兄肩上,扛着是社稷苍生,皇兄身后,是先主和相父一生的心血。”姒湘换了称呼,“皇兄,帝王无家事啊!再爱,也不能损了蜀汉江山。”
      后主有些悔愧:“湘儿一言便警了朕。至于国事,朕已知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后主猛然转身,看见黄皓悲伤的看着他。
      “原来,主上和湘儿小姐……”黄皓冷冷的说道,回身大步离去。
      看着那袭青衫决然而去,姒湘突然对这个宦官多了些好感:或许他亦是真心对阿斗哥哥的,并非那等奸佞小人。
      “哥哥,他定是误会了我们。”姒湘推推后主,“快去开解开解吧!”
      后主向着姒湘微微笑了,而后立刻追了过去。
      他的笑容明朗眩目,看得姒湘不由一愣。
      “阿斗哥哥,会是一个贤主的。”姒湘这样想着,“他只是尚且年轻,只是多情……”

      桂魄初生,秋露稀微。
      罗衫怯怯风露凉。
      夜深,好风如水,习习微凉,竹影横窗扫,抚动曳地纱帘。姒湘倚了栏,泪眼迷蒙的望着如霜明月。
      回想起傍晚相父的话,心痛无比,难过得不行,却又不悔自己说过的每一句。
      “若再有一次,湘儿也会这样坚持的。”姒湘虚弱的自言自语,脸白如纸——
      傍晚,孔明进宫,招了姒湘近前,问道:“湘儿昨日和主上提及黄皓了?”
      “恩。是说了些话。”姒湘疑道,“相父,湘儿是否有不对?”
      孔明先摇了摇头:“湘儿能劝得主上勤心于政事,实在不易。你是不知,这几年来,左右侍臣谏了不知多少回,就连相父,也作书好几封劝他警醒。主上却依旧执迷不悟。湘儿一言,今日主上竟如换了一人似的,勤勉持政,开张圣听,察纳雅言。满朝见他如今改了自是欢欣鼓舞。”言语间不甚欣慰,“湘儿此次,对我蜀汉江山功不可没啊。”
      姒湘红了脸,不语。
      “只是……”孔明又道,“方才与主上论起此事,听说湘儿对他说了不少断袖丑事,还声言理解支持云云。如此腆颜淫语真是湘儿所言?”
      跟随孔明十年有余,姒湘从未受过孔明如此责骂。闻言,委屈异常,立刻红了眼。
      孔明方觉自己话重了些,放柔声音:“湘儿莫怕。相父适才问得急了些。”
      “是湘儿所言。”姒湘忍着眼泪,“湘儿并不认为此话有什么不妥。若两人真是情坚如金,闻琴知音,何必在乎男女之别?”
      孔明薄怒:“湘儿这是什么话!伦理纲常,夫妇之道岂能容淫意玷污?稚子之语,何其无知!”
      相父一向是恪守礼教的谦谦君子,自然无法理会这等情事。姒湘暗想,却为阿斗哥哥有些不平。
      “阿斗哥哥并非那些宠幸嬖人的昏君,他只是痴了些。”姒湘鼓气勇气分辩道,“湘儿并不以为龙阳之好便比那伯牙子期流水知音差了去……”
      “诞语!”孔明一怒之下,口不择言,“湘儿一介未嫁之女,怎能说出如此难堪之辞!这些话若让旁人听了去,将来何人敢娶你!”
      姒湘一听,脸颊霎时褪尽血色,身体如受重击般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我大汉,怎能有这样败坏朝纲、荒□□伦的丑事!我当再面主上。”说罢,不待姒湘再开口,拂袖而去。
      姒湘呆滞的立着,脸色白得透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来,姒湘一个寒战,茫然回神。
      “哇”的吐出口鲜血,姒湘扶着宫墙,缓缓挪回寝殿。身子冰凉一片,而心,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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