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事杂谈

作者:群雁追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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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醴泉亭


      开篇一问听似简单旧事,然而谢慎思心知二哥其人,秉性如名,向来言辞谨慎,甚少说无用之话,便只微微颔首,一言不发。烛火明灭扑朔间,谢慎言背着光,瞧不清此刻脸色喜悲,缓缓说着:“再过几个月,醴泉亭旁的梧桐又要开花了。你可知道那棵梧桐树龄凡几?醴泉亭又因何得名?”

      谢慎思猜测道:“醴泉二字应当出自《庄子》外篇的《秋水》一则,‘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那棵梧桐树……早在醴泉亭建成前就有了吧?”这亭虽建在谢府中,却是一处幽禁之地,自他有记忆以来便是深院重锁,僻静无人,每年新春修葺府邸旧处,亦从未见父亲派人修过那亭,想来更不会费心栽树。

      他二哥却嗤笑道:“区区一棵野树,任由风吹雷打、干涸枯死也不足惜,有什么神通需要大费周章的建个亭子供奉?”谢慎思一愕,嗫嚅着正欲解释,又听他二哥嗔道:“都怪那号称神算子的无尘……”

      简明扼要的将无尘道人替太子占卦一事讲与谢慎思知晓。

      他虽是无霜道人高足,排资论辈,须尊无尘道人一声师伯,且玄门内人丁寥落,几无同室操戈之事,仿佛关系甚亲。但这些年谢慎思随师父东奔西走,因贫命加身,不得用术法牟利,过路繁华都会时,忙于消灾解厄,均衡生计;穿行荒原大漠时,又疲于山水跋涉,驱蛇避兽,对于师伯无尘仅是偶有听闻,未尝得见。又兼天家轶事,纵使私下流传颇广,妇孺皆知,也无人敢明面议论,谢家若有意瞒他,自是滴水不漏。

      听说太子命中一劫,危及性命,谢慎思紧蹙眉头,探问道:“距我师伯占卜至今,十九年已过,太子殿下期间有没有出过什么意外?生过什么顽疾?”

      谢慎言抬眸望他,声音憋闷在胸膛下,好似郁结难抒,忿怒难平:“原本是没有的。”言下之意,便是后来又莫名有了。

      谢慎思听闻至此,拇指一比窗外,直言道:“我看他身手不凡,筋骨健壮,哪儿有半分久病之态?”受太子蒙骗,又遭其狠捏脉门,他手腕内侧现在仍留有青红指痕,碰之酸疼,不免腹诽太子,唯独脾气古怪了些,像个蛮不讲理的顽童。

      谢慎言自顾自续道:“你少时顽劣不堪,常常惹是生非,幼年在宫中陪太子读书启蒙,三不五时伙同沈靖与太子装病逃学。偷溜出宫玩耍就罢了,还寻衅滋事,打过昌荣侯家的两位公子,记不记得?那日你们带太子去民间吃喝,昌荣侯家的大公子在陛下跟前告了你一状,陛下怒不可遏,本欲抓你和沈靖二人治罪,幸得朝中几位重臣求情……”谢慎思不由暗暗生气,心道:“好啊,原来是那龟孙告的黑状!”

      一走神,听岔了后头陛下因何回心转意,从轻发落,只听见二哥说:“父亲怕你这性子总有一天会连累太子,应了那卦象,书信一封给了江南的舅舅,打算将你迁去南方。无尘那老道不知从哪儿收到风声,叩响相府大门,自称有化解之法,哄得父亲和他密谈数个时辰,当夜他的师弟无霜便又找上门来,匆匆收你为徒。”

      “你离开的翌日清晨,太子盼着你一块儿去上郑夫子的课,却得知父亲把你送走,气得抽了禁军首领一鞭,抢了那将领的马追出城门。殊不知你夤夜离去,踪迹早已不可寻,太子那会儿亦不过一个垂髫小童,能走出多远?禁军随后追将上前,但见太子心急如焚之际,坐在马上大哭不止,谁也不许近身打搅,直哭得精疲力尽,昏昏欲睡,才被禁军首领抱回了宫中。

      “也不知是不是路上吹了风,又兼伤心抑郁,太子接连病了半月有余,汤药灌了无数碗,太医诊了无数次,都不见一丝好转。陛下想到无尘那一支卦,担忧太子命中劫数已至,背地里埋怨了父亲几回,不该将你鲁莽送走,更不该令太子知晓。早些时日,陛下还想派人将你接回,孰料遍寻不着,渐渐就搁浅了。”

      谢慎思忖道,太子病危,想我长留,待太子平安,恐怕又嫌我碍眼了,索性一开始就别让我俩凑在一处,免得多生事端。面上却若无其事的问下去:“然后呢?这病怎么治好的?”

      “太子的病听似严重,左不过是风寒罢了,汤药吊着,慢慢拖过了夏天,及至八月早秋,醴泉亭旁的梧桐开了,太子倒一夜好转。”谢慎言说着,低低吁出一口气,原本逢凶化吉的高兴事儿,由他这一叹,竟染上几分悲怆。

      谢慎思心念一动,微微苦笑道:“该不会这病虽好了,却将太子烧出了其他毛病吧?”他二哥目光一沉,反问道:“你不是瞧见了吗?”顿了顿,方迟疑着说:“太子……变成了一个傻子。”

      话音刚落,谢慎思的神情陡然变得十分古怪,白皙通透的脸颊上生出两团红云,贝齿轻咬下唇,似羞中含怒,尴尬不已。谢慎言久历官场,颇有察言观色之能,怎会不知自家弟弟正懊恼羞愤于一时糊涂,被个傻子耍得团团转,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与其说太子烧成了傻子,倒不如说是另得了一种怪病。他的心智记忆停留在孩提时期,少时那些玩伴他全认得,夫子们教导他的东西他也全学得会,还总惦记着寻你。原先一得机会,便带着沈靖出城,这几年却学乖了,年年往相府跑,誓要守株待兔。”

      谢慎思揶揄道:“那可比鬼还精了。”

      谢慎言觑他一眼,无奈地说:“正是这样才最令人头疼!说他是个十足的傻子,却很会耍小聪明,时不时给人难堪;若当他装疯卖傻,又恁不划算,太子贵为人中龙凤,乃是下一任天下之主,只嫌不够聪慧,哪有藏拙之理?”谢慎思一听“时不时给人难堪”,眉梢带着点喜色,含混问道:“二哥,你也吃过他的亏?”他二哥低叱一声,说:“听讲。”

      接着“守株待兔”那段,继续说着:“太子最怪的地方恰在此处。他年年来相府,年年扑空,却从无退意,前年说要等你上学,赖在你院中住了三日才悻悻而回,去年又来一趟,依旧吵嚷着要与你一块儿进宫,折腾了十日还不愿走,最后被陛下强行带回去了。今年你来信之前,他便住过来了,仿佛这些年的光阴在太子身上不曾流逝,永远都是你随无霜离京前的那一晚。”

      谢慎思神色微讶,若有所思道:“太子说明早有事要做,岂不是指我昔年答应过他,来日设个局,把害我们三人罚跪的祸首揪出来,好好磋磨报复一番?”谢慎言不知他们私下到底有过哪些小算盘,顺着他说:“恐怕是了。”

      却见谢慎思失笑道:“小孩子的陈年旧怨,我还当真带着太子与沈靖,再去打昌荣侯家两个小兔崽子一顿不成?”且不论现今他习武多年,略通异术,不复小孩儿间的小打小闹,一旦出手非死即伤,光凭太子显露出来的身手,亦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谢慎言轻轻一笑,想他说得出这样一番话,心中自有权衡,该提点的也提点得差不多了,又见窗外月明星稀,隐约透出一抹蒙蒙灰亮,他估摸着时过三更,再不歇息就得熬到日出了,柔声道:“明早先哄太子回宫,其他的事以后再做打算。”

      谢慎思“唔”了一声,转身欲走。他二哥奇怪道:“你还要去哪儿?”谢慎思茫然应道:“你先前不是让我陪太子休息吗?再不过去,只怕他等急了。”

      谢慎言瞬间沉下脸来:“胡闹!他是君,你是臣,怎能僭越规矩,同榻共枕?”在偏厢里自行收拾出一张围子床,说:“今夜咱们兄弟俩将就一晚,哥哥许久没见你了,正好同你聊点闲话家常。”

      话已至此,谢慎思没法推拒,由着二哥拉到围子床边坐下,余光瞥到床榻旁搁着一箱子拨浪鼓、鲁班锁、空竹等玩物,窃笑傻太子果然孩童心性,拿起拨浪鼓在手中转了转,随口道:“我说怎么刚进院门就听到一阵鼓响,原来二哥正亲自替太子收拾行装。”谢慎言叹道:“这些都是殿下心爱之物,不得假借人手。还有一把桃木剑落在你房中,待清早去收。”

      说完,只听得身旁的谢慎思脸色大变,惊呼道:

      “我的剑也落在那老翁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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